早上八点,到了导盲犬查德排便的时间,主人刘桃妹牵着它走出了自家小区。正是上下班高峰期,人和电动车拥簇着他们,从两人宽的大门挤过,让刘桃妹有些慌张。
她今年50岁,在三年前失去了视力。走在小区门口的窄路,她需要仔细听汽车的轰鸣声,试图捕捉电动车轮划过路面的摩擦声。一旦感知到危险,她就要抓紧查德的牵引绳,急促地喊出停下的口令。
这天是2021年1月6日,查德停了下来,低头嗅着路面,是走到排便点了。
刘桃妹准备对着查德说出排便的口令,她往左挪了一步,却在路边石边缘踩了空。刘桃妹的身子迅速往后倒,摔倒在自行车道上,牵着查德的绳子从手中滑落。她赶紧起身跪在地上摸索,害怕查德跑掉。摸到查德的头,刘桃妹才松了口气,把绳子拉好攥在手里。
1月6日,刘桃妹带着查德出小区排便时摔倒。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刘桃妹已经过了近一年。原本小区内查德的定点排尿位置,气味久不消散,经小区居民投诉后,刘桃妹不得不在排便时间带着查德来到了小区之外,她愤懑,无奈又无措。
拍摄到刘桃妹摔倒的那一幕监控视频,在今年3月被上传至网络。一瞬间,同情、不解涌入了这座建成二十多年的上海小区,搅动着原本就紧张的邻里气氛。
失明
刘桃妹个子不高,胖胖的,镰刀眉下是一双没有色彩的眼睛。听别人说话时,她看起来很认真,会转过头,面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虽然看不见,但她把家里打理得整齐。两室一厅的屋子有50多平米,凳子都收在餐桌下。客厅狭小,放着一张按摩床,烧针灸的金色炉灶立在沙发旁,刘桃妹是一名推拿师。卧室里,她拥有一台小电脑,偶尔会用电脑联系预约推拿的客户;收音机总是开着,刘桃妹喜欢听广播。
小时候,刘桃妹和父母、姐姐、弟弟,一家五口人生活在崇明的村庄。自打童年有记忆时,她的眼前就是模糊的,能看见桌子的轮廓,但桌上的茶杯总是被她碰翻。1970年代,刘桃妹家只吃得起稻谷皮搓成的米糠,没钱看病,她的视力越来越差。
十岁,刘桃妹来到上海的盲校读书,1987年,她进入岳阳医院学习推拿,毕业后分配到医院理疗室工作。毕业不久,母亲下岗,父亲重病卧床,养家的担子压在她身上。每月工资几十块钱,她还要攒着为弟弟交学费。
挣钱成了刘桃妹最大的念想。工作多年,她攒钱开了家按摩店。2000年,店铺开张,店面不大,30多平米,放置了四五张小床,有两三个盲人技师。刚开业生意红火,没多久就开了第二家分店。
盲校的校友郭美文印象里,刘桃妹的样子总是很神气,她性子急,喜欢穿高跟鞋,走路很快。
神气是被刘桃妹磨得坚硬的“外壳”。刘桃妹说,父母其实很少关心她。推拿学校一毕业,他们就张罗着让她嫁人。老师为她介绍了现在的丈夫,也是一个盲人,但刘桃妹不愿意。父母去刘桃妹工作的地方闹了多次,她最终还是结了婚,跟丈夫的感情并不亲近,婆家也没给过她好脸色。
出门在外,她要面临更多歧视。1995年,她生下女儿。最初送女儿上小学,就近的学校不愿接收,校长告诉她,残疾人穷,他们的孩子读书很差。她好言好语地说情,才把女儿送进去。
自己做老板后,她在各种争端中周旋。郭美文用佩服的口气说起刘桃妹的管理能力,员工间的争斗、工资的分配,刘桃妹都能理清楚。
按摩店让刘桃妹接触了许多苦难中的盲人。有被家人赶出去、只能讨饭吃的壮小伙;也有盲人不愿出门,躲在家里吃睡,体重长到300多斤。刘桃妹把这些人叫到店里,免费教他们推拿,“不想要人家认为我们残疾人是废物。”
“会来事”,这是刘桃妹对自己的评价,也是她在多年困苦后学会的本领。她帮其他店主向残联申请许可证,为工作的残障人士争取退休金,“可能有一种正义感,自己看不下去的事,会站起来说一下。”
2017年后,随着年纪增长,刘桃妹眼睛的黄斑色素变性,最后的光感也遗失了。刚失明的那段日子,刘桃妹不愿意多谈,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不是一直这么开朗,那时候也想放弃。”
失去全部视力的打击让刘桃妹缩在家里,独自出行变得更加艰难,磕磕碰碰是难免的。郑志浩-化名是刘桃妹的顾客,他遇见过刘桃妹一个人拿着盲杖走路,敲敲点点。高处的障碍物敲不到,郑志浩看到刘桃妹的头直直地撞上再弹开,“她走路比我们慢多了”,郑志浩说。
2018年,因为租金纠纷,按摩店也关门了,刘桃妹不再出门,也不愿麻烦家人陪同。女儿喊她一起买衣服、吃饭,“不出去了吧”,刘桃妹总是这么说,她感到羞愧,怕让女儿丢脸。
心里烦闷,刘桃妹不让自己闲下来,在家,她把能做的家务都做一遍,广播一直开着,为了有点声响。只有女儿带回来的流浪猫陪伴在左右,“说实在的,很难过。”
让刘桃妹走出这段沉郁时光的是查德。
查德的出现源于一次偶然的机会。2018年底,刘桃妹盲校的同学把她拉出家门,带着她参加“爱心牵手”志愿活动。活动中,一位盲人介绍,导盲犬领着他爬过长城,另一位盲人说,导盲犬帮助他走出了心理阴影。刘桃妹心动了,她也想申领一只导盲犬。
填了许多表格后,她等了半年。2019年7月,“云南而行”导盲犬基地告诉刘桃妹,适配的导盲犬出现了,它叫查德,是只黑色的拉布拉多,一岁半,淘气爱玩。
刘桃妹原本怕狗,训练时,训导员让她伸手掏出查德嘴里的狗粮,她不敢。但她慢慢发现,查德听话,不叫也不咬人。相处两个月后,查德跟着刘桃妹回家了。
和查德之间的信任是慢慢培养起来的。起初,她带着查德,和眼睛有光感的同事一起赶地铁,同事领着她绕小路往前走,查德却停了下来。刘桃妹急了,拉着查德就走。刚走几步,前面的同事踩在烂泥上滑倒了,刘桃妹这才意识到,查德早就发现了烂泥。
她开始相信查德的眼睛。小区附近执勤的片警经常看见查德,他对记者夸赞:“这个路口,人有时候还闯红灯,狗从来不闯。”
对刘桃妹来说,查德带给她的不只有出门的便利,还有关心和陪伴。有次出门下楼梯,刘桃妹摔了一跤,膝盖钻心得疼。她可以感受到查德停下来,等她慢慢站起。楼道里的邻居告诉刘桃妹,后来上楼时,在楼梯转弯处,查德总会扭头看看身后的刘桃妹。
每次和查德一起回到家,刘桃妹会拿条湿毛巾,擦拭着查德的头和脚,像哄着孩子:“来,擦擦干净。”查德乖乖地侧躺在地板上,毛发黑亮,结实的肌肉放松下来,眼睛微微闭起。擦拭完,查德站起来,走进卧室,跳到刘桃妹的床上,咬着玩具球,球里的狗粮晃动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平日里,苹果、黄瓜、鸡蛋、牛奶都是查德的零食,“我对它比我女儿都宝贝”,刘桃妹笑着说。
有了查德,刘桃妹的生活丰富起来。2019年,她找了新工作,为外企员工做推拿。到周末,她就领着查德参加志愿活动,随身挎包里,装的都是查德的衣服、排便袋、狗粮。
矛盾
根据导盲犬基地的规定,如果刘桃妹有能力照顾查德,查德也能通过实地路况考核,刘桃妹就能领到导盲犬证。有了证,查德才能一直留在刘桃妹身边,作为一只合格的工作犬。
但在2019年10月,临时证即将到期,刘桃妹没能如期获得导盲犬证——她被查德的排便问题困住了。
“云南而行”导盲犬学校的校长王春笋告诉记者,导盲犬的排便地点需要指定,通常有三个条件,一是安全,路面需要相对平坦,没有障碍物,保证视障人士和导盲犬的安全;二是方便到达;三是方便清理,不影响他人。
而导盲犬的排便地点通常在室外,“导盲犬是工作犬,它的工作场景很多,如果说让它养成在室内排便的习惯,它有可能会误解,到-室内的公共场合-如地铁站,也会觉得这里可以排便”,“云南而行”导盲犬学校的训导员朱君介绍。
在室外,“犬喜欢排便的地方是草地,这是它的天性”,王春笋说。但刘桃妹居住的兰城小区绿化不多,楼前种的都是长到膝盖的灌木丛。刘桃妹单元楼附近的草地环境也并不理想,草丛中藏着玻璃渣、饭盒、饮料瓶,查德容易受伤。仔细勘查后,王春笋把排便地点定在了刘桃妹楼前的水泥路面。
刘桃妹一天带查德下楼排便三次。她把黑色绳圈套在查德的腰上,绳圈上固定着一个塑料袋用于查德排大便。问题在于,由于查德是公狗,小便不能像母狗一样排在袋子里,只能排在地上。不同于一般的宠物狗,导盲犬只在一个地方排便,时间长了,气味会更大。
上海的夏天闷热潮湿,气味在空气里蒸发,“味很大的,公共卫生还是要的”,3月9日,记者在小区内探访时,一位居民指着最初的排便点指责。
直接向刘桃妹提出不满的,是与刘桃妹一栋单元楼、住在二楼的胡晓华-化名。60岁的她声音温柔,走路时脚下轻飘飘的。说起查德排便的事,胡晓华蹙起眉头,激动起来,由于常年的高血压,她的手轻微地颤抖着。
胡晓华过去是棉纺厂的工人,她和老伴李德昌-化名在兰城小区住了二十年。家里墙面白皙,地板光亮,若隐若现的水纹路是女主人经常打理的痕迹。白色网纱桌布有点泛黄,但依旧干净,桌布上罩着透亮的四方玻璃片。几十盆多肉,挤挤挨挨占满了半米宽的窗台。
退休后,胡晓华整日在家。查德到小区十几天后,她就闻到了味道。排便地点就在胡晓华家次卧西北角的下方,夏天刮东风,味道从窗外灌进屋子。“不敢开窗户,午睡总是闻见”,胡晓华说。
2019年10月23日的中午,刘桃妹照常带着查德下楼排便。受不了持续多天的臭味,李德昌下楼找刘桃妹理论。
刘桃妹记得,李德昌对她说,楼下脏,到处都是狗屎狗尿,不让查德在外排便。“小区这么多狗,都是我弄的吗?我没这么大本事”,刘桃妹回道,楼下的排便点是居委会和导盲犬基地共同协商确定的,刘桃妹认为在这里排便理所应当。
李德昌记忆里,刘桃妹说了一句:“你们家文明讲卫生,怎么不拎桶水来冲冲干净?”李德昌一下子上火:“我都60岁的人了,你怎么不冲?”争吵引来一些居民围观。胡晓华从窗口冲李德昌喊:“别吵了,快上来。”李德昌没理会,你一言我一语,两个人越吵越凶。在胡晓华的印象里,两人在楼下吵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李德昌丢下一句:“再拉,我把你的狗毒死。”
这句话让刘桃妹心惊,她不再说话。最终在围观居民的劝导下,刘桃妹带着查德去上班,李德昌则被胡晓华喊上楼。
刘桃妹向记者回忆,在这场争执发生前,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就曾来找她,表示有居民向居委会投诉,希望她更换导盲犬排便的地点,“-我就说那个人多管闲事”。
与李德昌争执的这天晚上,刘桃妹再次带查德排便,却感受到了查德的异样,它肛门出血,排不了便。第二天,刘桃妹带查德看兽医,兽医告诉她,是导盲犬坐在地上时,肛门被地上尖锐物戳伤。刘桃妹赶紧联系了残联,在残联的建议下报了警。
“报案的时候也没说是他-李德昌弄的,但就是他在鼓动人”,刘桃妹认定是李德昌对查德造成了伤害。
而李德昌对来访的警察说,毒死狗只是一时气话。胡晓华向记者解释,查德是被野猫抓伤的,“人家走过路过的人都看到了呀,我在楼上都听到狗叫了,这事儿她怎么不说呢?”她没想到警察会来,“我们做了一辈子好人,现在变成杀狗犯了……”坐在记者面前,胡晓华语速加快,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在刘桃妹眼里,居民对她的意见由来已久,在导盲犬排便问题之前,邻里之间就有了抵牾。
2009年,刘桃妹搬入了现在居住的上海浦东新区兰城小区。这座1994年建成的小区在周围高层的衬托下显出老态。小区有37栋楼房,并排而建,每栋6层,楼与楼之间间距狭窄。楼房的白色外墙变成灰色,每层楼装着老式的九宫格栏窗,栏窗锈蚀发黄。一人宽的单元门不落锁,一拉开,就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小区中央有个小花园,七八位老人在花园的小亭子里打麻将。大多数是上海人,他们操着“洋泾浜”告诉记者,这座小区是杨浦区动迁的房子,老人居多。
在刘桃妹心里,兰城小区的房屋是她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过去,刘桃妹一家三口住在婆婆家,在9平米的卧室里生活了十几年。刘桃妹记忆里,那是一段压抑的时光。为了给健全的大儿子结婚,婆婆曾在院子里盖出另一个卧室,新盖的卧室刚好堵住了刘桃妹和丈夫房间的窗子。
女儿长大了,刘桃妹不愿再与婆家人住在一起。2009年,刘桃妹一家搬入兰城小区,两室一厅还有个大阳台。房子有简单的装修,在残联的帮助下,床、电视、空调都已布置妥当。刚搬进来时,刘桃妹的丈夫请了很多朋友过来参观吃饭,“终于可以过好日子了”,刘桃妹说。
刘桃妹住的单元楼栋,一层四户人家,大多是住了十几年的老人。上楼时若听到邻居的声音,她会打声招呼,除此之外,交集不多。
但阳台把邻里间勾连在一起。单元楼的每户人家都在阳台上安装了伸出窗外两米的晾衣架,晾着衣服、毛巾、拖把。
刘桃妹家住五楼,曾在晾衣服时碰掉了东西,她看不见,不知道碰掉的是什么。直到住在一楼的老夫妻上门,她才知道是窗台上的竹竿掉落,砸中了一楼院子里小房的屋顶。
六楼的王凤-化名回忆,一楼的老夫妻80多岁,院子小房房顶的石棉瓦被刘桃妹掉落的杂物砸坏了多次,老夫妻经常向刘桃妹索要赔偿,她曾当过他们的调解员。采访时,她压低了嗓音贴在记者的耳朵上说:“刘桃妹的脾气有点倔,还有点记仇,和一楼的碰见,总是提起这档子事儿。”
一楼住户加盖的房子,刘桃妹阳台上的东西掉落,曾砸坏了房顶的石棉瓦。 记者 任雾 实习生 马婕盈 图
而刘桃妹觉得,一楼的老夫妻不厚道。“他问我要600块,我跟他讨价还价,因为这个修一修只要50块,结果他们不肯。”赔偿三次后,刘桃妹不愿再出钱,“我没有扔过啊,怎么垃圾掉下来都说是我扔的?”她记得,当时其他楼栋的居民过来帮她说话,此事作罢。
胡晓华也因为晾衣服的事找过刘桃妹。刘桃妹的晾衣架上挂着拖把、衣服,水往下滴,打湿了胡晓华晒的被子,“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年。”胡晓华说。她上楼找刘桃妹,而刘桃妹语气强硬。刘桃妹向记者解释,家政阿姨不会用洗衣机的甩干功能,她并不知道晒衣服会滴水。
王春笋不清楚邻里间的纠纷,但他每次回访时,楼下的老太太都会拉着他说,刘桃妹的脾气不好。王春笋能理解刘桃妹,从业二十多年,他接触了很多残障人士,“视力障碍的人有很强的自我保护意识,因为他们看不见,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很多人会觉得他们好像带有攻击性,像刺猬一样随时把刺竖起来。”
尽管邻居之间有矛盾,但都是小事。那段时间,邻里仍存有些许温情。有时刘桃妹晾晒的衣服掉了,胡晓华会帮忙捡起来挂在二楼楼梯的拐角处,好让刘桃妹的女儿下班回来带走。刘桃妹很感谢胡晓华的举手之劳,她对胡晓华说:“没事了就来我家按摩。”
和刘桃妹住在同一层的邻居对记者回忆,她有时会帮刘桃妹提东西、拿快递。过年了,刘桃妹总会端着食物送给自己的孩子,“我们都客客气气的,她对我们蛮好。”
只是,查德的到来让邻里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张。
对抗
和李德昌那次争吵过后,居委会前来调解,为查德寻找新的排便地点。
第二个排便点位于小区西门,需要穿过两栋住宅楼才能抵达。“那边有个垃圾堆,还要转好几个弯,路程太远,我记不住”,刘桃妹不同意。协调的这几天,查德还会在原来的排便点排便。
再次排便时,刘桃妹感受到了查德的慌张。它开始不听口令,只转圈,不排便,吃得也越来越少。周围人们的议论声传到刘桃妹的耳朵里,有些话让她觉得不堪。有个男人曾在查德排便时经过,踩了查德一脚,说了句:“你死了,滚!”刘桃妹拉着查德的牵引绳,似乎感觉到查德也在害怕被人盯着,头不停地扭来扭去。
有邻居告诉刘桃妹,还有住户在业主群里发送查德尿渍的照片。“他们能拍我,那他们走来走去骂我的时候,我总要录一下音吧。”刘桃妹开始无声地抗衡。那段时间出门,刘桃妹的脖子上总是挂着录音笔、纽扣大的摄像头,但这些给她惹来了新的麻烦。再发生争吵时,有人把她脖子上的东西拽走了,这样的事发生了好几次。
“我们也介入,换了好几个地方,过几天就不行了”,兰城小区的居委书记吴静告诉。靠近居民楼的排便点因气味受到楼上居民投诉,小区道路上的排便点又有居民反映影响夜间停车,还有的排便点离刘桃妹所住楼栋较远,小区内共挑选了五个排便点,都无法让各方满意。
吴静说,“那么我们再跟阿姨,跟导盲犬学校的老师商量……阿姨反正每天要出去的,那出去大门口,我们找个位置……但不是在马路边,是靠近绿化的-位置。”但在刘桃妹看来,“商量”变成“逼迫”,“我不同意,他们就不让我养导盲犬了,没有商量的余地。”为了领导盲犬证,2019年11月中旬,刘桃妹接受了让查德去小区外排便的建议。
即使这意味着她以后要和不便、恐惧打交道。
晚上七点,记者跟随刘桃妹带查德出小区排便。刘桃妹住在小区门的西侧,排便点在东侧,她要在小区内横穿车道,从东侧口出门。
查德领着刘桃妹站在车道旁等待,汽车一辆接一辆穿过,没有减速的意思。等了几分钟,不再有车辆经过,刘桃妹跟着查德过马路,出门左转,来到排便点。健全人两分钟可以走完的路程,刘桃妹走了十多分钟。
排便点位于小区门外的花坛边,几步远的地方是公交车站,车站旁停满了共享单车。刘桃妹记得,有次出门排便,她听见迎面走来行人的声音,为了让行,她被花坛绊倒,摔进了灌木丛。
刘桃妹还是想把查德的排便点挪回小区内。2019年11月19日,她拨通了上海交通广播的热线电话,向主持人讲述着自己的遭遇,说着说着,她声音有些哽咽:“现在狗狗情绪也不稳定,来了三个多月,过一段时间小便要换个地方。现在天气越来越冷,又要下雨,所以我的心真的很难过……”
调解
问题迟迟没有解决。直到今年2月底,“微宠星球”公众号的负责人“铲叔”找到刘桃妹,了解到她的困难,并调取了1月6日刘桃妹的摔倒视频,发布在公众号上,视频在网上被大范围传播。
3月初,舆论开始在网上发酵,“欺软怕硬呗”“人性在哪里?”“多一些理解和包容吧”……对小区的谴责蜂拥而至。
3月10日上午,居委会召开现场协调会,在接受上海热线新闻中心“话匣子”的采访时,吴静表示,将按照导盲犬排泄的场地要求,开辟出一块有泥土、有绿植的地方,“把无障碍通道搭建出来。”业委会代表崔鸿錩在协调会中说:“其他业主的工作,我们尽力去做,残障人士我们应该要帮一把的。”刘桃妹告诉记者,今后社区的清洁工会对排便位置进行冲洗。
3月10日,兰城小区居委会召开现场协调会时选定的小区内排便点。 记者 任雾 实习生 马婕盈 图
风波过去,小区恢复了宁静。但3月底,小区里对刘桃妹的议论声依然没有停止。小区门口裁缝店的老板对记者说:“网上骂声一片,-居民抵触大着呢。”一位穿着围裙的老太太用不满的语气说:“这事你垫得越高,矛盾越大,大家为了这点小事较劲,一会儿要上报纸,一会要干嘛。”小区的门卫看见记者,背着手走进小区,走了两三米,他扭头留下一句:“怎么说呢,关键是做人问题。”他们认为,是刘桃妹的维权引发了网友对整个小区的抨击。
这场争议也搅乱了胡晓华的生活。3月11日,胡晓华收到一套从河北寄来的寿衣,来自匿名网友,她高血压犯了,晕倒在地。“这事儿都过去一年多了,怎么现在闹得这么厉害?”亲戚朋友在微信上把网友的评论截图发给她,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把我的隐私都搞出去了呀,我的名誉都降低了。”寿衣寄来后,胡晓华很少出门了。
排便问题解决后,刘桃妹一时间高兴不起来,邻居在视频采访里对她的评价依然横亘在心里。“他们为什么召集这么多人说我的不好,还说我不垃圾分类,说我和小区每个人吵架?”刘桃妹问记者。
刘桃妹觉得,早年邻里间的矛盾,她都在弥补。春节时,她把从崇明岛上带回的小鱼干分装好,敲门分给老邻居。二楼的老太太在楼下卖青菜,她也会多买点,照顾一下生意。有人帮了她,她总是笑着说:“没事了就来我家按摩。”刘桃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若不是上新闻,离刘桃妹单元楼稍远的住户,很少注意到查德的排便问题。小区门口,一位拎着水桶准备洗车的居民对记者说:“我也没闻见过臭味。”他不解地问:“能有什么矛盾呢?”另一位操着东北口音的老汉摆摆手:“我们家也有狗,本来人家就不方便,配一个导盲犬又如何?这个东西,就是一个宽容。”
又到了晚上七点,刘桃妹牵着查德出门排便。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带着自己的宠物狗经过,“这就是查德呀。”她热情地跟刘桃妹打招呼。早出晚归,她不清楚小区里的争端,只是散步时偶尔会遇到查德,她对记者感叹着刘桃妹的不易。“查德好得不得了,很温柔的”,刘桃妹的身后又走过一位居民,她用上海话夸赞道。
虽然看不见,但听到这些陌生的声音,刘桃妹笑着拉起家常:“你是住哪一栋呀?”她朝对方点点头:“谢谢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