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

第一章:何氏家族 1) 在那幢低矮的木栅栏上爬满了粉红色喇叭形小花的宅子前下了车,抬头仰望那座三层的滨河建筑,林红突然感到了一种心神不定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怪,似乎置身于寒冬的冷风之中,一股阴寒无可御的…

 

第一章:何氏家族

1)

在那幢低矮的木栅栏上爬满了粉红色喇叭形小花的宅子前下了车,抬头仰望那座三层的滨河建筑,林红突然感到了一种心神不定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怪,似乎置身于寒冬的冷风之中,一股阴寒无可御的漫入心中。她的眼皮不由自主的跳动,全身的关节僵硬而麻木,肌肉组织脱离思维的控制而激烈的颤抖着。

她有些诧异的摇摇头,心里暗笑自己过于神经质,不过是见一见男朋友的父母罢了,每个女孩子都要过这一关,而她,应该更从容一些才合乎道理。

“到家了。”何明下车之后,站在那幢三层的小楼前仰面看了看楼上:“总算把这个倔脾气的姑奶奶给带来了,这一回我终于可以给我爸我妈他们交差了。你不知道啊,红红,就为了你这个未来的何家少奶奶,让他们唠叨得我都不敢回这个家了。”

他的身材不是太高,刚刚一米七五左右,举手抬足之间透露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越感和志得意满的淡然。说这话的时候,斑驳的树影投射到他的脸上,把他那张白净秀气的脸切割得支离破碎,就连他那最具亲和力的微笑也被这阴影抹上了一种诡异的色彩。

林红惊心不定的向前走了几步,靠近他的身体。

说不清为什么,越是走近这幢宅子,林红心里的那种不安的情绪就越强烈,当她和何明手牵着手,通过玄关走进一楼的客厅之后,这种情绪已经变成了一种心惊胆战,魂飞魄散的感觉,恐惧得她直想掉头拼命逃走,可奇怪的是,这种感觉完全是毫无来由没有依据的,因为她清醒的知道自己以前从未见来到过这里,应该没有任何理由感到恐惧。

听到开门声,一个身穿工布装的老年男人手里提着喷壶,从后面的花园里走回来,何明嘻皮笑脸的叫声“爸,又浇你那破花?”老年男人回答了一句:“废话,不浇水还能干什么去?”当他看到和何明站在一起的林红之后,眼角的尾纹立即堆出满脸的容,用征询的表情看着何明。

何明立即将身边的林红向前推了推:“爸,这就是红红。”

“好,好,太好了,”老年男人眉花眼笑,赶紧把手里的喷壶放下:“坐坐,你们坐,”他热情的说着,仰头向楼上喊了句:“下来吧,磨蹭什么你,人家这都来了。”然后又转向林红:“坐吧,别客气,红红——叫这个名是吧?”

这个老年男人,就是何明的父亲,何正刚,一个极富传奇色彩的政治老人。

这是林红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这个老人,心性淡定但个性孤傲的她在此之前一直认为自己能够成为这个老人的儿媳妇,是他何家门楣的荣耀,但是,一旦当真正的与这个政治老人直面相对的时候,她心里那种不以为然的感觉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栖惶与茫然,再加上不明缘由的那种心理恐惧,她突然感到局促起来,全是靠了内心流露出来的淡然气质,才没有露怯,显出最让易于让权宦门户瞧不上眼的小家子气。

她的这种无由紧张,说起来也是可以理解的,早在何正刚还没退休之前,林红曾经在电视屏幕上见到过他一次。

作为台州市政坛上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何正刚出镜率极高,用何明自己的话来说,台州市就连趴在电视机前的都看熟了他那张威严的脸,一见何书记就拼命的摇尾吧。这句话带有很强的调侃性质,但却一点也不夸张。只不过,当何正刚在台州市咤叱风云之时,林红正在北京上学,对于居于首府的一个漂亮女大学生来说,绝没有任何理由会注意到小小的台州市市长的出镜率。

仅仅有一次,有一年林红回家过春节的时候,在电视里看到了林正刚,却没有留下任何印,但却经常听到何正刚这个如日中天的名字。

何正刚的个人政治成就可以说是台州市二十年发展的缩影。

二十年前,台州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级市,经济落后,资源匮乏,交通不便,发展缓慢,全年的财政收入只有一千五百万,甚至连政府机关的工资发放都不够。后来何正刚主抓济工作,预算当年的财政收入为两个亿,最初人们还以为是报告上写错了字,可何正刚却斩钉截铁的告诉他们:没有错,如果当年的财政收入达不到两个亿的话,他就引咎辞职。

何正刚的莽撞,引得市府所有的老同志们都忧心忡忡,多次找到何正刚劝说他要慎重,慎重,经济发展这个东西,是有其内在规律的,去年才不过一千五百万,今年你就敢说要达到两个亿,凭什么?

凭什么?凭项目!!!

项目是何正刚抓经济的重头戏,同事们见劝不住何正刚,只好摇头叹息,冷眼相看他会捅出多么大的篓子来。不曾想,何正刚以项目钓资金,当年从银行及省府搞来一个亿的贷款,搞了一个专门生产一种类似于胰导素的小企业,上半年投资,下半年投产,年底取得国际市场的几张订单,回款竟然有四个,令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这时候人们才知道这种胰导产品在国际市场上的价格是每千克4千万美金,而何正刚的这个项目折腾到最后,堪堪只搞了十几公斤的成品,却已经实现了台州市当年的经济发展目标。

此后,何正刚以项目开路,大刀阔斧,几年来把个小小的台州市搞得风风火火,面貌一新。而何正刚,也因为自胰导产品取得成功以来,一跃而成为台州市大名鼎鼎的经济强人,仕途也因此一帆风顺,几年后终于进入市委主持工作。

就在何正刚志得意满,准备放手再大干一场的时候,却突然发生了那件震惊台州市的国际展览中心大厦倒塌事件。

2)

国际展览中心大厦总建筑面积高达七十多万平米,是台州市有史以来工程量最大的建筑项目,项目上马之前议论纷纷,反对意见很多,但是何正刚以他惯常的专横独断,力排众议,促动了项目进入实施阶段。整整花费了三年的时间,克服了资金困难、建筑工程质量不高、建筑材料短缺、设计规划缺乏严瑾科学的论证等数不清的难题,终在台州市立起一座巍峨高耸的标志性建筑物。

在台州市国际展览中心大厦既将竣工的前一个月,何正刚亲率班子进京,广做项目宣传,进行商务招商,就在北京国际酒店举办酒会的那一夜,噩耗传来,国际展览中心大厦因为建筑质量不过关,突然坍塌,巨大的水泥混凝土预制板块从高空砸下,数十名正在施在现场的工人被埋在废墟之中。

当场死亡的数十名建筑工人之中,有半数来自于何正刚的老家台州郊县,这些工人由何正刚的远亲、一个叫何大壮的工头带领着,事故发生之时,何大壮正在工地上指挥那些工人们灌浆,却不料一声巨响,尘烟起处,何大壮连同连同他手下的十几名工人化为尘泥。

当时接到台州市的电话,正在酒会上与外宾谈笑风生的何正刚霎时间面色如土,跌坐在地,老泪纵横,哽噎无语。

对于何正刚来说,那一天倒塌的不仅仅是一座建筑物,还有他的政治生命;埋在废墟里的不仅仅是遇难者的尸体,还有他一世的清白。

此案惊动省府,高层震怒之余,联合调查组入驻台州,首先第一件事就是将何正刚免职,隔离审查,经过了整整半年失去了自由的羁生活之后,主抓基本建设的副市长啷当入狱,何正刚平安的回到家中,只是,此时他已是无官一身清。

削职为民的何正刚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回到家就一病不起,何母和保姆小猪衣不解带的在医院里伺候了他整整两个月,他的身体才慢慢恢复过来,但是,精神上的刺激仍然深深的刻在他的脑子里,于如此惨烈的后果他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下意识的拒绝并遗忘。他的意识陷入了谵妄状态,经常在房间里踱过踱去,大声的和自己辩论着,有时候出了门,在马路上会突然声色俱厉的训斥路过的行人,就象当年他在办公室里训斥自己的下属一样。

有一天,市委一上班,就看到走廊里的黑板上有几行漂亮的粉笔字,通知大家立即到会议室开会。大家进了会议室,惊讶的发现何正刚正神态威严的坐在主席位上,对着大家怒声训斥,催促国际展览中心大厦的工程建设要加快,资金要落实到位,项目工程款如果实在紧张的话,可以用郊县的土地补偿给建筑商……大家听了好半晌,才恍然悟及,原来黑板上的会议通知是这位已经削职的何正刚自己写上去的。

强烈的对现实的排斥作用,引发了何正刚意识的迷乱,他仍然生活在际展览中心大厦坍塌之前的日子里。

从那以后,保姆小猪只要稍一不留神,何正刚就跑去市委召开会议,何明万般无奈,就将父亲接到了福建武夷山疗养了一段时间,并从香港请来了专职心理辅导师,帮助何正刚放弃对现实的抗拒意识。又经过了整整六个月的心理治疗,何正刚这才慢慢的恢复过来,接受了国际展览中心大厦已经不复存在的现实。

可是矫枉过正,何正刚又陷入了悲观人格的自我折磨之中,他日复一日的泪流满面,动辙嚎淘大哭,为那些埋葬在冰冷而沉重的水泥预制板块之下的亡灵们而悲伤,并把过错全部归结到他自己身上,希望能够以苦刑补赎自己对遇难者所犯下的罪行。

为了让父亲彻底康复,何明阅读了大量的心理学书籍,精心研习变态心理学及异变心理,并针对父亲的病情,制订了一套治疗方案。

一天晚上,何正刚又陷入了悲苦的懊恼之中,他呼唤着何大壮的名字,用拳头使劲的敲自己的头,痛哭流涕倒在地上,他不住声的大声责骂自己的轻率与固执,乞求死者们的谅解,全是他何正刚的过失,才让这些热血的生命沦为阴狱孤魂,让他们的家人沦为孤儿寡妇。他何正刚为少个家庭带来了不幸?无论何种责罚,都无法补偿他给这些家庭带来的终生的痛苦与悲伤。

正当何正刚悲恸万分的时候,一阵怪异的阴风卷起,房门突然开了,凄迷的晕光之中,一个脸色略带几分僵硬的人站在门外,有些拿不定主意的看着何正刚,何正刚呜咽着,抬起头来抹着老泪,仔细的看了看门外的人,他的哭声突然止住了,一双眼睛惊诧之极:“大壮?你是大壮?”

门外的那个人头上戴一顶安全帽,身穿脏得看不出来颜色的劳动布工作服,他呆呆的看着何正刚:“大表哥,是我。”

何正刚迟疑不决的站了起来:“大壮,大壮,你不是……不是已经死了吗?”

何大壮苦笑了一声:“没错,我是死了,可大表哥你还活着。”

霎时间何正刚神色大变,一跤跌坐在地上:“大壮,我知道你死得冤,可是……可是大壮兄弟,生死有命……你怪不得我啊。”

“我没有怪你,从来就没有怪你。”只见何大壮向前一步,可马上又退缩了回去:“大表哥,你因为我的事情而悲伤,我真的很感激,可是大表哥,如今你悲伤到了这种程度,不吃不喝,不茶不饭,损害了自己的健康,戕残了自己的精神,搞跨了自己的意志,虚弱了自己的身体,让大表嫂一家人为了你愁眉不展,痛苦不堪,我大侄子他们连工作都顾不上了就为了照顾你,可你还是想不开。你这样做,就违背了为死者悲伤的原意了。”

“咯,咯,咯咯”呆呆的坐在地上,望着何大壮,何正刚喉咙里发怪怪的声音,两眼发直,无辞以对。

只听何大壮继续说道:“大表哥,有件事你一定要弄清楚,你所有的悲恸,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你并不是始作俑者,这么大的一个工程项目也不是一个人说上就上的,大厦的倒塌跟你就更没关系了,没有人责怪你,也没有人把过错归咎于你,你所有的赎补行为与负罪心理,对于我们这些已沦为鬼域的死难者而言更不具任何价值。”

何正刚伸长了脖子,狐疑的看着何大壮:“这么说,大壮兄弟,你真的肯原谅我了?”

何大壮很不高兴的瞪了何正刚一眼:“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说法,人生百年,谁能逃过一个死字?你说是不是?”

“那是,那是。”何正刚连连点头。

何大壮冷笑道:“既然如此,你何必为了别的生死跟自己过不去?”

何正刚诧异的摸了摸了脸,刚要表示赞同,突然听到何大壮吼了一声:“既然你明白这么个简单的道理,为什么还会想不开呢?什么话也不要说了,马上起来,上床,闭上眼睛,睡觉。一觉睡醒,你就全都放开了。”

何正刚机械的听从着何大壮的命令,爬床上,闭上眼睛,很快就香甜的进入了梦乡。这一经历对何正刚的自责心理起到了决定性的修复作用,他在死者们的安慰与理解之下,很快进入了香甜的睡眠之中,等他第二天早晨起床之后,彻底忘记了夜里所发生的怪异事件,这种遗忘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昨夜的事件与他一生所秉持的理念不符。

但是,经过那一次奇怪的际遇,何正刚的心理疾患却奇迹般的康复了,他恢复了原有的威严与体面,恢复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气。从此以后,经常出现在电视屏幕里亲切慰问群众的何

3)

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何正刚都是一个和善而威严的老人,接近六十多岁的年龄,腰身笔挺,身材高大,两鬓斑,颌下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显得比儿子何明还要精神,一双眼睛更是透着说不尽的笑意,笑眯眯的看着儿子带回家来的这个张皇失措的女孩,手忙脚乱的想替林红斟茶,却因为慌乱反倒失手碰翻了紫砂壶,何明看到父亲这个手足无措的样子,忍不住失笑起来。

幸好一个身上扎着围裙的老女人慌里慌张的扶楼梯扶手从楼上下来了,她的身后跟着一个胖敦敦的乡下姑娘,两个人急忙替下何正刚手里的活,给林红把茶水沏上。

有些不开心的看着一家人手忙脚乱,何明好象是非常不情愿的替林红介绍了一下:“我妈,这是小猪。”

林红局促的答应了一声,她想让自己自然一些,坦然的坐下。可是,心里那种莫名的惊竦感觉却挥之不散,而且越来越强烈,让她心神不定六神无主。

这种荒谬的感觉使林红在何明的父母面前紧张万分,举止失措,失去了往常她那种淡定娴静的心态。直到对方一连三次热情的招呼她坐下,把茶水端到她面前,她的情绪这才稍有缓和。

何正刚笑眯眯的打量着儿子的女朋友,他看到的是一个长发、漂亮、优雅中带有几分书卷气的女孩子,尤其是林红的局促不安,更透露出几分对何家的尊祟与景仰,而她那淡定的心态,正好打消了何正刚心中的门第观感。总之,他对林红的第一印象非常好,在这个女孩子身上看不到最让他担心的那种小户人家养成的小家子气和对物欲生活的祟尚。这使他的情绪更加高涨起来,一迭声的催促着何明的母亲快一点把果盘端过来。

“伯父,伯母,你们快请坐,千万别那么客气。”强自压制住心里那种不明来来历的惶然与恐惧,林红硬着头皮和何明的父母打着招呼,她真的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情绪竟然会这么的反常?或许一时的紧张感觉是可以理解的,但那种不容怀疑的恐惧又是自何而来?

何明的母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女人,她比何父年龄小三岁,但从外表上看,却象比何父年长十岁的模样,佝偻的腰身,胆怯的眼神,满脸的皱纹,额角上有着一道明显的疤痕,她连笑一下都先用眼光征求一下丈夫的意见,是那种典型的因为在家中没有地位因而养成了唯唯诺诺的懦弱个性的老女人。

林红记得何明以前曾经跟她说起过,因为何正刚个性过于刚烈,年轻时候在仕途上不是太顺利,甚至还有过几年牢狱之灾,这种事恰恰发生在何母患病间,这种情况导致了夫妻二人的情感疏离。但在这个特定的时候坐在客厅里,林红却感觉不到这种情感疏离的迹象,或许,何家人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那种冷淡与漠然已经构成了他们微笑的一部分,真诚、冰冷、不乏热情,但却象油水一样与真正的亲情存在着一道明显的分界线。

何家的小保姆小猪着水果盘过来,坐在一边动作麻利的替林红削苹果。这个女孩子乡下气息浓郁,圆圆的脸形,谦卑的表情,羞涩的笑容,她身上的衣服很有特点,又肥又大,遮掩住了少女的身材,她不象何家人一样在房间里穿着拖鞋,脚上是一双老式的青布圆口布鞋,这种鞋林红只在影视剧中才见到过。这使林红对她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何明曾经告诉过她,保姆小猪已经在何家做了三年了,不想这个女孩子却仍然保持着乡土本色。

林红把目光从小猪身上收回来,眼睑有意识的垂下,双膝规规矩矩的并拢,尽量保持一个淑女的娴静,让何家人的几双眼睛象是验看什么商品一样的在她身上审视着,来之前她曾跟何明开玩笑说,她倒是真的想瞧一瞧何家人能从她的身上挑出什么毛病来。

但是现在,林红心里的那种自信却找不到了,不是为何家人的目光太挑剔,而是她心中的那种不明原因的恐惧。

那种恐惧越来越真切,几乎要冲破她心理的承受能力。

林红的紧张和局促引起了何明的注意,他有些不太相信的看了看她。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女孩子了,她一向是那样的淡定从容,一向是那样的泰然自若,可是今她的脸色显得苍白,嘴唇失去了往日的鲜活,身体还在微微的颤抖,何明皱了一下眉,并立即把林红失态的原因归罪于自己的父母。

“行了吧我说你们,”何明不耐烦的扬起眉毛:“有你们这样看人的吗?就差拿放大镜好好的研究了。”

“你看你这孩子——!”林正刚只说了一句话,就收住了。知子莫如父,虽然自己的宝贝儿子在外面独自撑起一片天,是商界中一言九鼎咤叱风云的人物,但在父母面前,他仍然是一个任性娇纵长不大的孩子,对老父亲的话刚一开口就顶了回去:“我这孩子怎么了?我这孩子看人从来没象你们这样死死的盯着人家看过。”他站起来顺手拿了块小猪刚刚削好的苹果放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的催促父母:“快点弄菜吧,我们还没吃饭呢。”

“你坐你坐,”何说着一口不知什么地方的土话,带着浓烈的卷舌音,硬把想站起来去厨房帮忙的林红按在沙发上,招呼着保姆小猪,保姆小猪急忙答应一声,将水果刀细心的用布擦净,连同果盘里的水果一块端到林红的面前:“大姐你吃苹果。”她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与她那一身土布衣裳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一边说还一边羞涩的笑了笑,跟在何母身后进了厨房。

林红有些紧张的看着何母和小猪离开,并不是这个这两人身上有什么吸引她的注意力,而是她觉得这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进入厨房的场景似曾相识,好象她曾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么一幕,那日常生活的寻常景象中竟然透着一种阴森冰冷的气息。但是,这种感觉却又是毫无依据的,而真正让她感到惶恐的,却正是这莫名其妙的感觉本身。

让林红心神不宁的还有房间中的陈设,这幢宅子的建筑格局简捷明了,进门之后是主客厅,与楼梯相隔的则是饭厅兼花厅,主客厅内几乎见不到什么家私,一排气派的真皮沙发,对面是宽屏彩电和立体音响,墙壁上挂着一幅字,是曹操的《虽寿》,字迹在外行人看起来很有点模样,但看在林红的眼里,却发现这幅字布局失衡,笔力软弱,气韵上给人一种支离破碎的感觉。

饭厅的墙壁上爬满了藤类植物,这是颐养天年的何正刚病愈之后的杰作,这些植物在阴暗的房间里缓慢的蠕动着,半死不活,萎靡不振,那种病态的蜷缩就象沙漠夜晚中卷曲成一团的毒蛇。而且这种植物的颜色也怪,不是那种生机勃勃的绿色,而是一种接近于阴暗的褐紫,这种怪异的颜色强烈的重了植物原来就有的那种病态与阴黯。

地面的颜色接近于棺木的那种浓重深红,墙壁上也好象渗透出一种沉重的灰白,仿佛这狭小的厅室中隐藏着一种阴暗的力量,正势无可挡的漫入出来,直涌入林红的心中,令她不由得颤瑟起来,感受到一种惊心不已的惶恐与凄然。

她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4)

何正刚这一年正值五十七岁,将近耳顺之年,他在政界咤叱风云日久,见惯风浪,什么事情没有经过?林红的紧张和窘迫落在了他的眼睛里,这个老人的眉头略微的皱了一下。

从何正刚内心的愿望来说,他很愿意跟眼前这个姑娘聊几句,话家常,了解一下林红的家庭情况,也算是对小儿子的婚事负责吧。再者说了,象他儿子一样,他也对这个叫林红的姑娘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好感,第一眼就认同了让这个女孩子成为他何家的儿媳妇。但是,显而易见的是,包括自己儿子在内的这两个年轻人并不欢迎他,林红还好,出于礼节她勉强的敷衍着老人的问题,用装出来的热情掩饰心里的冷淡,可宝贝儿子何明就不客气了。

见老头还不知趣的走开,何明就探过身来,很认真的说道:“爸,今天可是你露一手的机会,让红红见识见识你那辣姜蒸龟,我跟她说她还不相信呢。”

听了儿子含而不露的暗示,何正刚心里好不恼火,何明这个小崽子竟然当着他未来的儿媳妇的面故意落他他的面子,这简直太不象话了。但是,虽然心里非常不舒服,可何老头还是不愿意拂逆儿子的心意,就知趣的站了起来:“你们坐,”他说:“我去菜市场看看,买只乌龟回来。”

见何正刚满心不情愿的站起来,林红急忙象征性的劝了一句:“伯父,不用了吧,家里有什么随便做一做就行,要出去买也应该我们去才对。”

林红一句话说得何老头眉花眼笑,顿时豪的摆了摆手:“嗯嗯,那不行,你们不会挑,我这买龟是有讲究的,小明跟你说起过吧?我买来的龟蒸熟了,吃光了肉,龟壳扔鱼缸里还能游呢。”

“真有这种事,林伯父?”林红听得目瞪口呆。这话何明确实是跟她说过,但是她当时只以为是何明开玩笑,可现在老头自己也这么说,可见是确有其事。但是,想象一龟壳自由自在的在水中漫游的场景,这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

何老头得意的挟起一个网兜:“等吃完了你就知道了。小明,把家里的鱼缸灌满清水,你等吃完了龟我给你们表演一个。”

“爸,买龟就买龟,别为了仨俩崩子跟小贩犟个没完。”何明挥动着一只手,象是往外边轰苍蝇一样轰他老爸,说道:“咱们家不差那两钱,让人家笑话。”

“你懂个屁!”何正悻悻的白了儿子一眼:“这不是钱不钱的事,这涉及到咱们家的门面尊严……哼!”可能是怕在林红面前有损自己的颜面吧,林正刚哼了一声,不再多说了。

林正刚走了,何母却从厨房里擦着手走了出来,笑眯眯的陪坐在一边,小心翼翼问儿子何明:“中午的菜要不要多搁点辣椒?你爸他爱吃。”

“他爱吃就搁呗。”何明带理不理的说道:“你做什么,我们吃什么就是了。”

何母很是拘瑾的点点头,这个可怜的老妇人,她在家中没有丝毫地位。看着她那瑾小慎微的样子,林红心里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恼怒,何明这一家人有点太过份了,何母今天,说不定就是林红的明天,想到这里,林红欠了欠身,把起保姆小猪削好的一个苹果递给林母:“伯母,坐下来歇歇吧,要是让您老操劳,那我下次还真敢来了呢。”

林母象被吓到一样,身体猛的向后一缩,用她那双充满了惊惧的眼睛迟疑不定的看着林红:“不用了小猪,你和小明坐这儿吧,厨房里还忙着呢。”说着她慌里慌张的站起身来,佝偻着身材快步走进了厨房,进门时还回过头来,向着林红讨好的笑了笑。

何母那笑容让林红心里犯起一股寒意,她一把抓住何明的胳膊:“刚才你妈管我叫什么,小猪?”

何明诧异的扭头看了看她:“没有啊,我妈她从来就是这样。”

林红满腹狐疑的看着何明,心里那种惶惑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述:“不对,你妈刚才就是说了声小猪,我听得清清楚楚。”

“这有什么奇怪的,”何明笑着摊了摊手:“她心里掂着厨房里边的事情,心里想着就不由自主说了出,你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儿都想不明白了?”

林红垂下眼睑,不再作声了。何明一屁股坐到林红身边,顺手拿起摇控器打开电视:“红红,我们家里的人,你都见着了,还行吧。”

“还行,”林红心神不定,她忽然想找一个借口离开,那怕再在这幢房子里多呆一分钟,她都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就顺口敷衍了一句:“你爸你妈,人都挺不错的。”

何明满意的咂了咂嘴:“我爸他这是退下来时间长了,当年的锐气总算是消磨了个差不多,要是他还在位的时候我把你带来,可有你受的。”

林红嗯了一声,心慌意乱的东张西望着,想找到卫生间是哪一扇门,何明察觉出她的异常,探身过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红红,你今天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靠林红手边的茶几上有个小镜子,林红歪了一下头,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那张脸,真的是象何明所说的那样,惨白惨白,顺着额头还有冷汗渗下。她急忙拿过自己的坤包,掏出妆盒补了一下妆:“你爸……这人真的挺和气的。”

“和气?”何明笑着摇了摇头:“他现在是想不和气也不行了,除了我这个宝贝儿子,谁还买他的帐?”

“阿明,你这样说你爸可不对。”林红只觉得六神无主,站了起来,眼睛张望着门口,这扇门近在咫尺,她心里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向前几步迈出门去,离开这里,这幢宅子处处让她不自在。好象有一种隐形的危险,随时都会突然爆发出来,她在抢在危险爆发之前逃走,逃离这可怕的宅子。

她向前迈了一步,却被何明拉住她的手腕,又把她拉到了沙发上:“正因为我是他的儿子,才可以这么说他。”何明的声音,尖锐刺耳,声音中隐蕴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怨怼。

5)

何正刚最大的成功,是他有一个让他感到骄傲的儿子何明。

何明的聪明是无庸置疑的,正是他巧妙的开释了父亲何正刚心中的负罪情结,让何正刚恢复了正常。但这只不过是何明的小聪明,这个年轻的男人同样也不乏大智慧,刚刚三十二岁就成为台州市一家颇具实力的民营企业明华实业的老总,这使得他比他父亲的当年更具影响力。

事业上的成功,却导致了何明心理上的沉重失落感,这个年轻人虽然在公众场合威严冷漠,一如何正刚当年,但是在隐密的私人空间,他却极度的不自信,任性娇纵,显得笨拙而古怪。象许多的成功人士一样,他们对陌生人抱有深深的疑戒心理,心理严重失衡,表现为自大与自卑互为补偿的两种极端模式,具体来说就是专横、暴燥、易怒,并对下属或同事有着一种病态的完美苛求。

林红瞄了一眼何明,有些惊讶的注意到这个男人在自己的家里非常象是一个孩子,一只脚跨在沙发扶手上,拖鞋挂在脚尖上,衣襟很随便的敞开着,往常在公司,他对员工的坐立行走姿式要求很严:一个人的精神气质非常重要,它体现了你的内心意志与愿望,他经常这样说:如果你内心追求成功的愿望不强烈,在外表就上会非常明显的暴露出来,所以我要求你们大家,你们每一个人都要以一个成功者的心态要求自己,只有这样,你们才有可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成功!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总是穿件月白色夹克衫,凌厉的眼神扫过,几乎没有人敢同他对视。当时林红就是这样一眼喜欢上了这个男人,一个意志如钢铁般强悍,一个已经被证明了的成功者,一个进取欲望无限强烈的男人,象这种强悍的男人,对林红这样柔美的女人具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但是,当她走近这个男人的生命里,接触到他那在强悍的外表所掩饰下的脆弱内心,才不得不承认男人终其一生仍然不过是一个期待抚爱的任性孩子。

她与这个男人朝夕相处了半年之久的时间,在公司里她是他的助手,在他专门为她购置的那间居于风河路一百二十平米的蜗居中,她是这个疲惫的男人恋栈久泊的港湾。只有一件事让林红始终无法释怀,这个男人夜晚的睡眠状态极差,老是被噩梦所纠缠打扰,不止次的,林红在睡梦中被一种痛苦的呻吟所惊醒,她打开床灯,惊讶的看到正在熟睡之中的何明表情痛苦,肌肉扭曲,额头上冷汗潸潸,牙关紧咬,身体如一尾被抽掉泥腺的鱼,吃力的扭动着。

直到那时候,林红才意识到,在何明的心里潜藏着一种深沉的负罪感。这种感觉如影随形,如蛆附骨,死死的缠住他,不论他的事业做得有多成功,不论他的强悍是多么的咄咄逼人,但仍然无法逃得过这种负罪感的纠缠。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最开始,何明对林红的询问不置一词,只是默不作声的把头扭过去,但是随着情爱的日惭浓炽,两人彼此之间的恋眷与依赖的加深,终于,在一个宁静的午夜,当何明再一次的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他任由林红象抱着一个婴儿一样的揽着他的头,把他聘请私人陪护假充埋葬在国际展览中大厦的死者的事情说了出来。

在讲述这段故事的时候,何明的意识有些迷乱,目光游移不定,林红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清醒过来了,并对何明的讲述抱有强烈的质疑。

据何明那天夜里告诉她,国际展览中心大厦坍塌之时,一共有四十二名建筑工人被埋在废墟之下,这其中有二十六个来自于台州郊县,都是何正刚的老乡,靠着何正刚的荫庇来城市谋取生路,在这场灾难之中,他们无一生还。

当何正刚的心理被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所纠缠的时候,固执的认为何大壮等人的惨死都是他决策失误所造成。何明百般劝解,毫不济事,听到父亲不住声的叫着何大壮的名字,何明开始考虑一个冒险的心理疗法。

他开车去了郊县,在那里转了几天,每遇到一个人都仔细的端详上半天,别人他看什么,他只是笑笑,继续开车盯着那些一身憨厚的乡土气息的村民们的脸细看。到了第三天,他终于遇到一个叫马彪的农民,于是他立即开着车跟在马彪身上,一直到了马彪的家。

马彪的家里一贫如洗,家徒四壁,原来此人是个赌鬼,老婆被他输给了别人,每天全靠东偷西摸才不至于饿死,因为他只要弄到点钱就送到赌桌上,所以村人都管他叫马财神。见了马财神家里穷成这个样子,何明就问他愿不愿意靠自己的劳动挣一笔钱。

当时马财神两眼雪亮:“怎么挣?”

何明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道:“只要你听我的话,就能挣到手。”

然后何明把马财神带到台州一家宾馆里,让他们穿上工装,戴上安全帽,并教给他说辞背诵下来。直到确信万无一失,才把马财神带到医院,结果不出所料,由于马财神的相貌与何大壮一模一样,何正刚又在心智恍忽之际,想当然的以为遇到了死后还魂的何大壮,从马财神那得到理解与宽恕,缠绕在心中的死结解开了,于是老人立即放下心里的包袱,安祥的入睡了。

第二天,何正刚就恢复了正常。但何明还不放心,又观察了一周,见父亲真恢复了以前那种乐天、从容、专横的性格,这才放下心来,就去银行提了五千块钱,准备付给马财神做酬劳。

那天晚上,何明开车到了宾馆,马财神却不在房间,他就让宾馆服务员替他把门打开,他进去坐在沙发上,顺手拿起房间里的台州日报,漫不经心的翻着娱乐版面,等着马财神回来。

翻阅了一会儿,何明随手丢掉报纸,正想起身,一抬眼吓了一跳。

马财神不知什么候已经回来了,他仍然身穿工装,上面布满残破的孔洞和肮脏的粉尘,安全帽也不知被什么东西砸得七扭八歪,而且他的脸上也很脏,象是多日没有洗过的样子,泥垢都已经结成了痂,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颊上还布满了累累伤痕。他的身体也是说不出来的奇怪,好象是一只压瘪了的气球,各个关节离奇古怪的向着不同方向扭曲着。见了何明他很是畏惧的向后缩了缩,垂下头,好象生怕让何明看到他脸上的伤疤。

才不过几天没见,马财神竟然把自己弄成了这么个模样,何明心里说不出的不痛快,问了句:“你怎么弄成这么个样子?和人打架了。”

马财神吱唔了一声,很是局促的往后退了退,躲到了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之外,却没有回答。何明也懒得再和他这种人多说,随手把钱递过去:“这是事先说好的报酬,五千块,现在起,我们之间的交易结束了,以后最好别让我看到你。”

奇怪的是,马财神却不肯伸手接钱,他只是不停的往后面缩,一直缩到角落里,一言不发的低着头,好象在等待着什么。何明有些不高兴,就问了一句:“怎么,这么几天功夫就挣五千,还嫌少是不是?”

马财神又沉默了好久,才鼓足勇气开口了,他一张嘴,露出一嘴碎裂的牙齿和扭曲的颧骨,用明显缺乏勇气的声音吞吞吐吐的道:“这事……不能这样……太冤……我们太冤了……你们不能这样……”何明一听这话,勃然大怒,猛的一拍桌子:“你胡说八道什么?这事怎么就不能这样?你是我花钱雇来干活的,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马财神露出一脸的愤懑,却也不敢再多说,何明冷哼了一声,甩手推门走了出去。不知道为什么,站在马财神面前,他感觉到全身的不自在,好

马财神露出一脸的愤懑,却也不敢再多说,何明冷哼了一声,甩手推门走了出去。不知道为什么,站在马财神面前,他感觉到全身的不自在,好象有股冷气冷嗖嗖的灌进心里。他大步的离开房间,心里拿定主意这一辈子再也不见这个姓马的了,那怕他真的是财神爷也不见。

他来到走廊里,觉得心里那股寒气渐渐消散,情绪逐渐缓和过来,时候,走廊那边突然走过来一个人,大声的叫着他的名字:“何总,你真是言而有信啊,这么早就来了。”

“噢,来了来了。”何明随口应付了一句,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却突然呆住了。

迎面走来的这个人,正是他刚刚见过的马财神,此时他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满脸堆着谀笑,正一步步向他走近。

霎时间,何明心中一股寒气升起,马财神明明在这里,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他房间里的那个人是谁?

惊疑之下,何明掉头飞奔到房间门口,向里边张望了一下。

马财神的房间门仍然开着,但房间里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那五千元现金仍然扔在床上,而刚才那个古怪的人却不见了。

6)

发生在他办公室里的神秘怪事,让何明心中久久无法释怀,他被一种可怕的想法缠住了:他侵犯了死者的权益,未获得死者的认可擅用其名义对父亲何正刚宣布了宽恕。无论这是否是死者的意愿,他的这种作法亵渎了死者的尊严!

死者是不会再为自己声辨的,但亡灵却是决不可轻意亵渎的!

这怪异而不可解释的事情干扰了何明的思维,混淆了生与死的严格界限,使得他的意识陷入了谵妄而迷乱的状态之中。他无法原谅自己侵掠死者的权益,意志变得消沉起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何明的精神日渐萎靡,甚至产生了强烈的逃避心理,直到有一天他遇到林红,情况才转变过来。

很明显的一件事就是,何明那一天所遇到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只不过他在道义上质疑自己的行为,或者是在潜意识上不认同自己的做法,但身为人子,帮助父亲解脱负罪心理又是他的责任,矛盾的冲突导致了他意识的错乱,于是潜意识以梦境的方式向他证明着他的真实愿望。

也就是,他在马财神的房间里见到何大壮阴魂的场景,不过是一个日有所思的怪梦。

这个解释是林红做出的,很具有说服力,何明似乎一直期待着这个解释,就象何正刚一直期待着死者的宽宥一样,获得了这个理性的解释之后,何明的自信与果断又重新恢复了。

可想而知的是,把这件事情告诉林红,对于何明来说意义重大,这标志着他在林红面前将自己软弱的一面、负面的一面、潜藏在内心深中最不可告人的一面袒呈了出来,这意味着一种终极的信任。事情走到这一步,林红知道何明已经离不开她了。

能够帮助这个男人恢复信心与勇气,这使得林红在何明心目中具有强势的权威地位,可是这个地位今天却受到了挑战。

对林红的挑战来自于那种不明缘由的恐惧感。

她害怕,自从接近这幢宅子的时候,她就感到说不出来的害怕,她怕的全身颤抖,怕得神态失常,可是她偏偏说不清楚自己害怕什么。

她用力的甩了一下头,想把那种缠绕着她的阴寒气息甩开,她不想让这种怪异的感觉继续困扰着她,一个平和的心态有助于让她取得这一家人的好感,仅仅是为了何明,她也有理由这样做。但是,无论她怎样做,怎样徒劳的试图说服自己镇定下来,都无济于事,那种恐惧感越来越强烈,终于,在这种恐惧的高压之下,她失神的站了起来。

“你想要什么?”看她突然站起身来,何明关切的问道:“你要什么我拿给你。”

“不,不是,”林红慌乱的摇着头:“小明……我想……我想起来了,公司还有点事情没处理,我得回去一下。”

回去一下?”何明诧异的望着她,满脸的惊愕之色,好长时间才失笑起来:“红红你开什么玩笑,我老爸的鱼这就要买回来了,你怎么突然要走,你走了,让我怎么跟老爸老妈交待?”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你听我说……小明,听我说,”林红慌乱的解释道:“我真的要马上离开这里,我感觉……感觉很……很紧张。”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何明凑近过来,用手摸了摸了林红的额头。林红趁机说道:“是,我是身体不舒服,再待下去我怕会惹你父母不开心的,还是先走一步的好。”

“瞎说什么你。”何明毫不介意的笑着,站起来拿摇控器把电视机关掉,然后用一只手臂搂着林红:“听我的话,好好的呆在这里,要是你身体不舒服的话,我扶你上楼去房间里躺一会儿。”

“不,不不,”林红机械的摇着头,她心里的慌乱已经到达了极点,这幢宅子里似乎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寒气,让她心惊肉跳,一心只想着离开:“你先让我走,等回头我会向你解释的,我真的非常……”她的手突然松开了,有点吃惊的看着从二楼上缓步走下来的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年届四旬,烫着卷发,涂着重重的蓝色眼影,嘴角的唇膏抹得有些走形,这使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古怪。她穿件湖蓝色短睡裙,脚下蹬着一双木屐,她用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看着林红,一步步的走下来。

林红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她,一时之间搞不懂怎么突然多出这么一个女人来,幸好何明在一边用讥讽的语气对女人说了句:“二姐,你睡累了?”林红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女人,就是何明的二姐何静。

听了明的讽刺,何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看也不看林红一眼,自顾自的走到茶几前,顺手拈了块苹果放在嘴里,然后瞧了瞧何明的衣领,顿时皱起了眉头:“你看你,”她用一只手指着何明说道:“怎么又把领子窝进去了?象什么样子嘛。”说着,她一屁股坐沙发上,瞟了林红一眼:“你也不说替他整理一下,就这么出门?丢死人了。”

何明没好气的顶了一句:“你管得着吗,我乐意。”何静立即跟上一句:“你乐意丢人我也没办法。”然后她抬起眼皮,好象刚刚看到林红:“你坐吧,老站那儿算怎么回事?”

林红尴尬的咧了一下嘴角,没吭声。

她当然知道何明的二姐何静,这是一个性情散漫的女人,没有职业,也没有收入,却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史,据何明说,她患有严重的人际交往障碍,表现在她不懂得如何与人打交道上。从她下楼来说的有限几句话,就可以了解到这个女人心中从来不存在别人的位置,她在日常生活中傲慢、骄横、自以为是,全靠弟弟何明一个人在外边打拼维持着她的奢华生活,却从未听到过她对此只言片语的感谢。

她架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林红:“你怎么还是那身衣服?来我们家也说换一换,有点太随便了吧。”

何明生气的用鼻子哼了一声,对林红说道:“别理她,她就是这样。”

“我这样怎么了?我这样怎么了?”何静欠起屁股,不甘示弱的望着弟弟,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大吵一架的姿态:“我一下来你就跟我横眉立目的,我招你惹你了?”

7)

何家的客厅有近百平米,家私陈设风格简约,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感觉上好象有多少人都会显得空空荡荡的。但何静一下来吵架,林红立即感觉到这间诺大的客厅变得拥挤起来。何静的嗓门,简直象几百个人同时在吵闹,造成的那种混乱实在是无法形容。

何明象只被揪掉刺的刺猬,怒不可竭的跳起来,和他的二姐毫无理由的争执起来,厨房里,林母与乡下小保姆小猪的拌嘴声也象凑热闹一样不时的响起,诺大的三层滨河建筑从刚才的冷冷清清霎时间变得嘈杂零乱。林红诧异的揉揉太阳穴,她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如果她要是答应何明的请求,嫁给这个男人的话,这一家子人够她受的。

可是,事情就是这样的奇怪,在何静下楼来之前,林红一直感受到一种阴森的恐怖气息,可是现在,她听着何静与何明含讥带讽的唇枪舌枪,那种莫名其妙的疑惧感竟然消失了。就在何静下楼之前她还想着离开,现在却想在这里多坐一会,看看何明何总裁,这个在他的明华公司一言九鼎的商界强人是如何和自己的姐姐毫无来由的争吵的,这对林红来说是一个全新的感受,她已经见识到了这个男人隐密的另一面,但是,现在何明那气得鼻尖通红的表情,却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不由得坐在一边,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好,好,我不跟你说了,你这种人,说也说不清!”何明吵累了,气急败坏的上前拉起林红:“咱们走,不理她。”

何母适时的出现在厨房门前:“小静啊,你怎么又吵啊吵的,还有完没完?”

“谁跟他吵了?是他没事事。”何静好整以暇的从果盘里捻了粒葡萄,放在嘴里,好象有意把这个动作放得慢一些,让林红看得更清楚,分明是向林红示威。看着她这副样子,林红心里觉得说不出的好笑。

何母又问何明:“小明,你要去哪儿啊?你爸他马上就买龟回来了,我可跟你说啊,你爸今天难得这么高兴,你们俩能不能别惹他生气?”

何明恼火的瞪了二姐何静一眼,恨她不给他这个弟弟一点面子,拉着林红往楼上就走:“红红,咱们上楼,你头一次来,还没去三楼上看过外边河滨的风景呢,我带你过去看一看。”

何静不失机宜的跟上一句:“有什么好看的?河里边漂的都是避孕套。”

何明本来不想再当着林红的面跟二姐争吵,怕林红对他们一家留下过于恶劣的印象,但是何静的不肯饶人让他无法忍受,扭头大吼一声:“你会不会说人话?不会说话闭上嘴也没人拿你当哑吧!”

何母满脸的尴尬,望着林红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林红这时候心里那种怪异的恐惧已经消散无形,得以从容淡定的对待眼前的事情。她微微一笑:“没什么的伯母,我父母还在世的时候,他们也总是吵个没完。”

何母还待再说,何明却几乎是强拉着林红的手,拖着她沿着那道欧式风格的旋转楼梯上楼,把那一家子人扔到了楼下。

楼梯上铺着意大利进口的地毯,色彩高贵而黯淡,望上去给人一种庄重的感觉。林红皱了皱眉,这种风格的地毯似乎不适宜铺在居室里,它太严肃,太理性,太华贵,与家居生活的温馨形成过于强烈的冲突。

楼梯的扶手是最常见松木,喷上了古色古香的花,与左岸风情的金属勾栏浑然一体,勾栏上镶嵌着喷雕玻璃,这恰恰又不是林红喜欢的风格。相对来说,喷雕玻璃的色彩亮丽,给人以美的遐思,美的享受,能渲染出美妙绝伦的艺术气氛。但这种建筑材料更适合应用于室内的屏风隔断装饰,而不是以琐碎的凌乱来破坏建筑物的整体美学效果。

看到她一再皱起眉头,何明知道她在想什么,把那张湿软的嘴唇贴近她的耳朵,轻声说道:“别用你那种家居艺术设计师的目光来评判这里,你知不知道,当年建筑这幢房子的时候,我们能找到的水平最高的设计师也只不过是在中央民艺进修过两年的美专老师,哪能比得了你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何明咻咻喘息着,显得他余怒未消。

何明生气,是有原因的。因为何静心理上存在着人际交往障碍,无论什么场合,只要她一出现就会惹来一场争吵,所以何明在带林红回来的时候专门选择了一个何静不在家的时间,就是担心何静会无缘无故的吵闹起来。谁料得到,最后他二姐竟然还是在家里没走,如果林红不知情的话,会认为何静这是有意的刁难她,事实上不是这样。

林红心里当然清楚,所以她根本就没有介怀,她只是觉得这一家人好笑,无论是何明还是何正刚,在外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料得到他们在家里竟然是这么一张面孔?任性、使气、孩子一样的吵闹个不休。但也正因为他们这个样子,所以会让她感到更为亲切。强忍着心里那种好笑的感觉,她的心里也泛起一种异样的温情,慵懒的目光飘离了那张华贵的地毯,二楼墙壁上的一幅油画突兀跃至她的眼前。

那幅画来得是如此凶猛,恍如一块从天而降的陨石,摇曳着强烈的热力迅速进入了她的视野,夺走了她内心世界的安静与静谧,在她的心中引发了一阵毁灭般的轰鸣与震撼!

她猛的一把推开何明,恐惧的目光呆呆的望着墙壁上的油画,这幅画……这幅画在她的生命中占据着异常重要的地位,甚至一度主宰了她的生命历程!可是,世界上不应该有着这么一幅油画的存在,不应该,因为早在十年前她就把这幅画深藏在了自己的心里。

她一生也忘不了这幅画,尽管在此之前她从未见到过这幅画。

画面上,是滨河风的一座小型别墅,河面上荡着木叶般寂静的乌篷船,几株似絮非絮似荻非荻的银白色植物从画面表层剥离开来,随风摇曳着,河滨对岸,是那座铭刻在她记忆最深处的那幢别墅,欧式的锥塔与巴罗克风格的圆廊,装饰与实用兼具,一点也不显得做作。

别墅的颜色是青灰色的,偏近于暗冷的色调,更衬托出了这座建筑物的冷竣风格。

暗灰色的建筑下是一条碎石子铺成的小径,轿车、凉伞、坐在凉伞下啜饮啤酒的男人女人,一个背着挎包的女人独自从远方走来,她的身上跟着一条形状不是太清晰的动物,多半是狗,也只能是狗!

别墅的门敞开着一扇,另一扇似开而非开,门上那兽吻铁环真切得仿佛你伸出手来就能够拉开这扇门。

二楼上分布着几个星形的窗口,一二三四,左右各两个窗子,都紧紧的关着,三楼只有两个窗子,也都关着,但其中一扇窗子里玻璃上露出一个女人的脸,那个女人目光呆滞,似乎正极力的从一种说不清楚的可怕状态下挣扎出来,正向外疾声呼喊着。

一看到三楼窗子里的那个女人,林红的胸口就象是被铁锤重重的击了一下,她不由自主的踉跄后退,面色惨白,唇无血色,指着墙壁上的油画的手指激烈的颤抖个不停。

尽管画面上三楼的那个女人面目模糊不清,但是她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那是她!那是她!!那是她!!!

那是她在十几年前就已经知道的今天的她!!!

8)

林红出生在距台州二十里之遥的一个小城镇,城镇的名字叫纪家落,应该是当年一个由纪氏族人聚居的村落发展而来。历经几十年的沿革,纪家人都已风吹云散,林红印象中只记得一个苍老得不能再苍老的老人。

这个老人独自居住在一幢泥土屋中,替一家机械厂做门房守更,他的耳朵聋得厉害,就算是当着他的面拼命打锣他也听不见,但这不妨碍他成为一个优秀的守更人,因为到了晚上他就不睡觉,拿一只手电筒满厂院里转来转去,时不时的还大喊一声:“出来吧,我已经看到你了,再不出来就把你逮起来!”这样他一喊就是喊一个晚上,喊得小偷心烦意乱,没办法跟聋子一般见识,就再也不打厂子里那几块废铁的意了。

纪老头还有一个毛病,他哆嗦,拼命的哆嗦。

他全身都在哆嗦,不停的哆嗦,就连睡觉都在哆嗦个不停,总是把自己哆嗦醒了,所以睡眠状态很差,因而哆嗦得更加厉害了。

纪老头的哆嗦已经有年头了,所以他练成了一种娴熟的吃饭方法,能够以准确的角度、恰到好处的力度把食物送进嘴里,林红见到他的时候就是这样个样子,看到这个老头用哆嗦个不停的手把食物灵活的送进哆嗦个不停的嘴里,再用哆嗦个不停的口腔协助将食物送下,那副样子说不出来的滑稽。当时林红以为爸爸带她来看变戏法,咯咯的乐个不停,后来她才知道不是。

爸爸带林红去见纪老头,是因为林红在五岁之前总是做噩梦,她经常被自己梦到的事物惊吓得嚎淘大哭,从梦中哭醒。

林红的噩梦非常奇怪,总是一成不变的血腥骇人场景,总是先听到一个可怕的脚步声。

在梦中,沉重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自远而近,挟带着一种恐怖的力量。

脚步声越来越近,映射着暗淡光线的墙壁上被投射下一个可怕的身影,林红惊恐的挣扎起来,想躲开这带着沉重压力的阴影,但是她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从这个可怕的梦境中挣扎出来。

她清楚自己失陷在一个梦中,却无法唤醒自己。

在梦里,她看到自己手脚被反绑着,阴暗的房间中墙壁上溅满了碜人的鲜血,鲜血有的已经干涸,有的仍然在缓缓流淌。四周弥漫着阴森的腥冷气息,那种气息令人绝望。

脚步声已近在咫尺,一个庞大的黑色阴影压迫了过来。

有一张可怕的脸在凑近她,她大哭,绝望的大声悲嚎,无法看清楚这张脸的面孔,只是在感觉上看到这个身形举着一支白色的蜡烛,面对着缓慢的俯下身来,蜡烛油滴在她裸露的肌肤上,烫热的感觉令她魂飞魄散。那张无法看清的面孔发出一声怪笑,笑声阴戾碜人,就象一只邪恶的手,延伸入她的体内,直似要将她的五脏六腑全都掏出来。

她对梦中的那张脸充满了恐惧,在梦中却无力反抗,只能是绝望的哀号着,那凄楚的哀号是如此的碜人,引发了她生理上的极大不适。

她清楚听到自己因为恐惧而发出的牙齿颤击之声,那种急促的咯咯之声瞬间放大,充斥了整个世界,激颤的惊惶之中,她小便失禁,汗湿淋漓,从噩梦中嚎淘着醒来。

她绝望的大声嚎淘着,拼命的想坐起来,可是汗浸床单,浑身无力,直到爸爸妈妈被她绝望的哭叫声所惊惊醒,起床用力摇晃着她的时候,象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拼命的抓住母亲的手,拼命的尖声嚎淘着,不敢睁开眼睛看一下,唯恐看到自己还处身于噩梦之中。

在林红六岁之前,这个恐怖的噩梦一直纠缠着她,让她夜不能安,一夜连一夜的狂烈抽搐与痉挛,终于使她患上严重的羊羔风,也就是癫痫病。

家人把她送医院检查过几次,医生照本宣科,诊断林红的脑细胞遭到了破坏,病灶引发大脑放电现象,导致了反复发作的的突发性、暂时性的脑功能紊乱,无法确定林红的病变部位和传导范围,但从症状上来看,林红的病症主要表现为意识丧失,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牙关紧闭,两眼上翻,大小便失禁。医生告诉林红的父母,如果不抓紧治疗的话,患者严重的情况下甚至有可能会窒息死亡。

医生的诊断没什么问题,但是经过对林红的检查,却什么毛病也没有查出来。连病灶都无法确定,治疗也就无从谈起,更不要说抓紧治疗了。医生能够做的就是给林红开一剂最便宜的苯妥英纳,但是林红吃了药,仍然被噩梦纠缠困扰着。最后,不知是谁病急乱投医的建议道:“这个孩子可能是冲撞了什么邪物了,叫老纪头看一下,给孩子去去邪吧。”

就是这样,父亲带着林红专门去找了这个老纪头,他们来到的时候,正好老纪头在吃午饭,于是六岁的林红不无开心的看到了上面所说的那一幕。

来的时候林红就听人说起过,老纪头之所以总是哆嗦个不停,是他年轻的时候在医院的太平间里给吓出来的毛病。

这个故事在纪家落长年流传,有着几个不同的版本,有一个版本的真实性获得老纪头的认可,但是,这样的事情好象也不需要他的认可。

9)

纪老头年轻的时候,医院的太平间还没有冷冻设备,尸体只能摆放在房间里,等到死者家属同意签字后焚化。所以在太平间里边的床位上,用白布罩着一具具尸体,这些尸体或者是死于溺水,或者是死于殴斗,或者是死于事故,或者是死于药物。但不管死者的死因为何,所有的尸体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恐怖。

太平间的房门从来不上锁,曾有人提议说,应该把门锁上,锁上门的原因不是怕死人跑出来,死人是不会跑的,这是常识。但活人会走错路误入太平间。这个建议很合理,但医院的医生护士们是不会走错路的,所以这个与医院自身无关的建议,最后终于不了了之。

太平间应该上锁却没有上锁,结果真的让纪老头误打误撞的走了进去。

那天已经是下半夜了,纪老头正在家中睡着,忽然觉得耳朵刺痒,伸手一抓,只差一点点没抓住,被一只蟑螂爬进了他的耳朵,当时纪老头吓得嗷嗷怪叫,狂跳着爬了起来,撒开两条腿冲出门去,就往医院飞奔。

他一口气狂奔到医院,冲进急诊室就大喊大叫的寻找大夫,可是大夫不知为什么不在诊疗室,感觉到那只蟑螂正在他的耳朵里爬来爬去,纪老头连急带怕,等不得大夫回来,就沿着医院的走廊一直跑到后院,想快一点找到大夫。

他象只没头苍蝇一样在医院的大院里奔跑着,忽然看到眼前一扇门虚掩着,想也没想,顺手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纪老头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头顶直贯到脚底。

借着外边透射进来的微弱灯光,他看到地面上摆放着几张床,每张床位上各躺着一个人,一幅白布罩着全身,却只露着青碜碜的双脚在外边。这竟然是医院的太平间。

纪老头一惊之下,连耳朵里钻进去的蟑螂都忘了,掉头就想逃开,可是,因为过度的恐惧,他想跑,双腿却不停使唤,一动也动不得,只能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一具具冰冷冷的尸体。

太平间里一片黑暗,可是那诡异的月光却几经折射之后,漫入进来,把太平间里的一切蒙上层淡青色的光影,展现在了纪老头的眼前。

纪老头呆呆的看了良久,猛然醒悟过来,顿感一股寒气涌进心里,两脚发软,只想立即掉头离开这。就在这时候,太平间里的尸体突然动了一下,吓得他一个楞神,嘴吧不由自主的张得大大的,双目暴凸,死死的盯在那些尸体上竟然无法移开。

他看到了一桩最为恐惧的事情,床上的尸体,慢慢的立了起来,那罩在头上的白布无声的飘落,露出几张青死灰色的脸来,这些脸有的已经腐烂,有的淤肿带血,还有的一具尸体分明是死于交通事故,整个头颅都被车轮压得扁扁的,比这具尸体更可怕的是一具女尸,她应该是服毒而死,碜青色的一张脸,黑紫的舌头耷拉在口腔外边,这些尸体立起来,用它们那再也不会变化的狰狞表情,死死的盯着纪老头,动作僵硬而迟缓的逼了过来。

纪老头当时吓得脑子一片空白,看着那些可怕的尸体围拢过来,还听到自己用怪异的声音喊了一句:“你们起来干什么?谁让你们起来的,快回去!”

没头没脑的喊完这一嗓子,纪老头终于醒悟过来,他惨叫一声,掉头踉跄着逃走,不曾想恐惧过于强烈,他的上半身扭了过去,向着远处狂奔,两条腿却依然僵硬绵软的保持着原有的姿式,使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一跤跌倒。

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纪老头拼命的爬起来,两条手臂却说什么也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好不容易站起来,却突然听到嘶拉一声,他的衣襟已经被一具尸体揪住。

纪老头拼命的挣扎,撕裂了衣襟,正要发足狂奔,可另外几具尸体已经追到,向他扑了过来。纪老头心胆俱裂,呜咽着在院子里绕着圈子跑,前后左右,死尸们移动着僵硬的身体,越追越近,慢慢的把他圈在了中间。

冰冷的夜风掠过纪老头的肌肤,风中那种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几乎让他窒息,最可怕的是那些尸体身上的尸臭,丝丝缕缕,如烟似雾,仿佛笼罩了整个世界。凄惨的月光下,尸体的移动引发了吱嘎嘎的关节爆响,那诡异的声音越逼越近,挟带着一种让人魂魄俱散的恐怖力量,纪老头感觉自己已经跑不动了。

尸体们围拢过来,惨青色的手掌上布满了累累尸斑,还有一股因为在阴潮的太平间停留过久而带出的霉潮气味。

纪老头绝望的后退着,眼泪不知怎么回事哗哗的涌淌了出来,突然他的后背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面,上面哗啦一声,从空中飘落下几片树叶。

这是一棵树!

纪老头连想也顾不上想,纯粹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本能,纵身一跃,抱着树干爬了上去,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爬树,速度快得却令人咂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发现已经爬到了树顶。尽管他爬得飞快,却还是被那具最可怕的女尸揪掉他的一只鞋子,女尸尖利的指甲在他的脚心搔了一下,火辣辣的痛。

爬到树上,纪老头绝望的呜咽着,想大声呼喊救命,可喉咙里直是咯咯直响,却发不出声音。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几具尸体在树下极力的向上蹦着,徒劳的想把他揪下来,见揪不到他,尸体们发出几声怪叫,抓住树干,用力的摇晃起来,纪老头一时不防,差一点跌到树下,他急忙用双臂死死的抱住树身。

其余的尸体们全都靠了过来,愤怒的一起用力摇着树干,想把逃到树上的纪老头摇落下来。

树干越摇晃越激烈,纪老头就象暴风雨中拼命抓紧一叶木片的虫蚁,绝望的搂着树干不敢有丝毫放松。树干拼命的摇,他的全身也随之摇动,哗啦啦,哗啦啦,整整摇了一夜也不知什么时候,天亮了,树下的尸体已经不见了,纪老头却仍然在抱着树干拼命的摇晃着,摇晃着。

那种随着树干的摇晃,已经成为了绝境之下的纪老头的一种本能,只有这种本能的机械摇动,他才能抱住那棵晃动不已的树干,不至于跌落下去。

医院的人来上班了,发现树上有个人抱着树干拼命的摇,就大声喊他下来,但是纪老头却无法中止身体的摇动,院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从树上弄下来,他就象个陀螺一样拼命的摇动着,摇动着,他身体的摇动是如此剧烈,把试图接近他的人都撞得跌倒在地。从此以后,他就落下了个全身摇动的怪病。

10)

事情就这么有趣,纪老头年轻的时候被死尸吓出了一个筛糠病,但到了他老的时候,人们毫无理由的相信,这个老头有一双阴阳眼,能够看到另一个隐密的世界。附近的人们遇到怪异而无法解释的事情,就找纪老头看一看,纪老头看病的效果如何不得而知,但这个筛糠一样不停哆嗦的老头却从此声名大振。

由于这种怪异的筛糠颤抖症,纪老头一辈子也没有娶到老婆,没有儿女赡养,全靠了自己替人治邪症怪病,小日子居然也过得很滋润。

关于纪老头的看病,有很多怪异的传说。

据说,曾经有一个漂亮的新媳妇,结婚之后住进了一幢新房,每到夜里,她总是梦到有个面目丑怪的男人压在她的身上,几乎天天夜里都会从噩梦中吓醒,丈夫带着她去医院看医生,吃了好多药也不管用,那个噩梦反而越来越逼真,发展到最后,只要她一闭上眼睛,就能够看到那个丑怪的男人冲她挤眉弄眼的做一些淫邪动作。被这个可怕的噩梦所惊扰,漂亮的新媳妇身体一天天削瘦了下去,后来终于找到纪老头这里,请纪老头帮她驱走梦里的邪魔。

纪老头听了新媳妇的病情之后,就一言不发的来到了新媳妇的家里,四处里看了看,然后指着墙壁一角,让人把那里刨开,刨开之后,就见到墙壁里埋着一个黄裱纸糊成的纸盒,纸盒中有一幅画,画的正是新媳妇总是在梦中见到的那个男人,画的背面还写着四排字,见过的人都那是不知谁的生辰八字。听纪老头的吩咐把这幅画烧掉之后,新媳妇的病就彻底好了,再也不做噩梦了。

而与此同时,医院里送进来一个烧得几成焦炭的病人,这个病人正在酒馆里和朋友喝酒,身体上却突然起了火,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已经在熊熊的烈焰之中惨叫着被烧成了焦炭。

后来人们才知道,这个身上突然起火的男人,正是盖那幢新房的一个瓦匠,他在盖房子的时候见到了新媳妇,觊觎对方的美貌,就施了邪法,将自己的画像和生辰八字封进了墙壁里,从此做祟于新媳妇的噩梦之中。却不想遇到见鬼最多的纪老头,枉赔了一条性命。

象类似于这种神秘的传说,比比皆是,被尸体吓坏的纪老头几乎被传成了擒妖拿怪的钟夔。据说纪老头最擅长的,就是看夜哭郎,谁家的孩子夜里睡不安稳,不停哭泣,找到纪老头,多半都会迎刃而解。寄希望于纪老头能够治好林红的噩梦与癫痫,林红的父亲就把女儿带来了。

父亲带林红进了那间小土屋的时候,纪老头正在土炕上哆嗦着吃饭,父亲小心翼翼的把两包点心放在炕上,跟纪老头说了女儿的情况。纪老头也不知听还是没听,只顾哆嗦个不停的吃窝窝头,喝菜汤。终于,纪老头吃饱,心满意足的哆嗦着打了个饱噎,招手让林红走近一些,林红心里有些害怕,抱住父亲的腿不肯松手。纪老头也不见怪,自己把身体往炕边上挪了挪,然后盯着林红的眼睛看了好半晌,说了一句:

“这孩子,怎么没睡醒呢?”

“睡不踏实啊,”父亲抱怨道:“孩子一睡着,就自己哭醒,哭得厉害了就抽风,你看她都五岁了,还瘦成这么个样子。”

“嗯,我是说,”纪老头困惑的摇着头:“这孩子,她还没睡醒啊。”

“啊——啊,是啊,”父亲搞不懂纪老头的意思,不安的搔头。

“让孩子在外边玩一会吧,”纪老头说道:“玩一会,孩子就不怕生了。”

然后父亲陪着纪老头坐在炕上聊天,林红一个人蹲在门口玩了好久,后来父亲让她一个人玩着,骑自行车走了,林红看到一只知更落到了院子里,就跑过去看。这时候纪老头伸手叫她过去,她已经不再害怕这个哆嗦个不停的怪老头,就跑过去问道:“老爷爷,你是不是真的见到了鬼啊。”纪老头嗬嗬的笑了,拍了拍她的脑袋:“见什么鬼,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有,”林红瞪圆了眼睛道:“我听我爸和我妈说的,你就是遇到了鬼才吓得老是哆嗦。”

纪老头看林红认真的样子,感到有趣,就笑嗬嗬的问道:“你爸和你妈都是怎么说的?”

林红把偷偷听到的关于纪老头在太平间里遇到鬼的事情说了出来,听得纪老头哈哈大笑,然后说道:“反正也差不了多少吧,不过爷爷那天夜里遇到的不是鬼,是几个胆大的年轻人打赌到太平间里过夜,夜里闲着没事,见了爷爷就吓唬,不过爷爷胆子大,也没被他们吓住。”

林红好奇的问:“那纪爷爷,既然他们没吓住你,你干吗要哆嗦个不停呢?”

“这个吗……这个,”纪老头被林红戮破了牛皮,好在人老皱纹多,看不出脸红也不觉得尴尬,他笑呵呵的对林红说:“爷老了嘛,所以老是哆嗦个不停。咱们不说这事了,现在你看着爷爷,听爷爷跟你说话好不好?”林红不明所以的眨着眼睛,点了点头。

于是纪老头就牵着林红的手,走出门来,向上一指:“天,”向下一指:“地,”向空中一指:“鸟,”……好象是在教林红认识这个世界一样,纪老头每说一个字,都要仔细的盯着林红那双澄澈的大眼睛。后来纪老头说累了,就躺回到炕上哆嗦着睡一会儿,睡醒过来,又开始看着林红的眼睛说:“,”“狗,”“大炮,”“小草,”……纪老头越说越不成体系,越说越混乱,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听得林红脑子发晕,可是纪老头看起来更是筋疲力尽。他一直说到晚上,当他说了“小乌龟”三个字之后,林红的眼神突然变得迷茫起来,纪老头如释重负的一拍巴掌:“总算是找到了。”然后纪老头蹲下来,双手抚住林红的肩膀说道:

“爷爷教你背儿歌,好不好啊?”林红听了高兴得直蹦,连声叫好。

纪老头教林红的儿歌,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因为自从背会这首儿歌之后,林红夜里再也不做噩梦了,会一觉香甜的睡到天亮。

那首儿歌很简单,不简单就不叫儿歌了:

乌龟瘦,不长肉

皮外包着硬骨头

四只爪子一个头

三年走到家门口

纪老头告诉林红,以后没事玩的时候,就背这首儿歌,夜里睡觉前,也要背几遍再睡。林红特别喜欢儿歌里的小乌龟,就每天不停的念。让林家人喜出望外的是,自从她开始背诵这首毫无意义的儿歌以来,林红的癫痫竟然不可思议的康复了。父亲非常高兴,买了好多东西给纪老头送去。纪老头笑眯眯的全都收了下来,然后告诉父亲说:

“你这个孩子啊,没睡醒,我也叫不醒她,只能让她安静一点,你再慢慢看吧,说不定等孩子大了,自己就会醒了。这个孩子要是想干什么的话,你可千万别拦着她,等孩子醒了,自然就没事了,记住了吧?”

父亲诺诺,看着活蹦乱跳在外边追逐蝴蝶的女儿,满脸的困惑和不解,不明白纪老头总说女儿没睡醒到底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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