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为何迷上宠物视频?

宠物明星能填补好人类的情感需求的黑洞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 (ID:GQREPORT),作者:刘楚楚,编辑:李纯,摄影:苏里,原文标题:《GQ报道|双标、霸总、安全感、情绪价值:人们为何迷上宠物视频?》,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来不及反应,这泡狗尿已经浇到了她头上。

那时妮可20岁,在河南郑州念大二,刚开始学着做直播。当她坐在沙发底下,面对镜头,大谈养狗的快乐,突然之间,一道黑影冲过来,抬起一只脚,对着她的头,尿了。公狗一向抬脚撒尿。她至今忘不了那恐怖一幕,哇哇大哭。妮可个子一米六五,坐着还没有哈士奇高。

直播间却沸腾了。“别哭了抱抱,”笑声与安慰的话连成一片,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来,她忽然觉得“特别温暖”。只是头上的尿还在往下滴。

那是朋友送她的一只因为太调皮而弃养的哈士奇,小哈士奇天天拆家,咬碎她的沙发、她的床、地板、门窗、水管与机动车登记证书,让她一次次被房东赶出出租屋,她如实记录这些画面,佐以自己的惨叫,收获屏幕另一端的笑声。哈士奇为这个刚毕业一年的宠物博主带来全网1000多万粉丝。

哈士奇负责笑声,柴犬则通常负责安慰。有一只胖乎乎的柴犬,它年轻的女主人小钰发现,以第一视角拍摄的,回家时狗奔向她的那类视频非常受欢迎,“你会感觉,在下班的那一刻,一推门,一只小狗奔向你,好像一整天的疲惫都被治愈了。”私信里的网友说,失落或者压力大的时候,“就想回来打开视频看看它的笑容”。

许多柴犬账号的奥义是竭力呈现一种极致的笑。柴犬的长相特殊,一张嘴,肌肉向上牵拉,就像在眯眼笑,形似人类的“谄媚笑”,虽然狗本身没有在笑。这只狗是这一方面的佼佼者,它的眼睛比一般的柴犬更圆,嘴巴也更向上翘。小钰抓住它张嘴的瞬间,后期用上美颜滤镜,就像拍摄一个少女。

更圆、更可爱,情绪价值才更浓烈,小钰说,它的流量到去年突然暴增,因为它的毛终于长爆了,让它的脸更圆。由于柴犬经常阶段性地掉毛,她的收入有时随着它的毛发一起涨跌。

一次拍摄 苏里摄

宠物博主是一份年轻人占比很大的职业。一个宠物MCN机构经纪人对我表示,他们旗下的数百位宠物博主年龄大多不超过25岁。博主不光在呈现宠物,也在呈现孤独的年轻人与猫狗的真人秀,许多博主的直播画面里都是一个空荡的家,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和一只猫。

2020年春节,疫情在武汉开始暴发,许多宠物博主却在接下来的一年获得最大的增粉机遇。一个博主连日直播撸猫,最多同时在线观众十几万。病毒使人最恐慌的时期,镜头一天22个小时地播一只猫睡觉、玩乐,这个博主也在这一年涨粉至千万。

在国内,抖音因用户最多成为宠物博主最大的获利市场。赞助的广告种类不再只有猫粮狗粮,吸尘器、移动应用App、洗衣机、面膜、钻戒、私人汽车也开始出现。看视频的人并不一定只是宠物食品的消费者。吸引他们的,是这类账号背后的观众画像。

网红猫“敦敦”的粉丝王靓告诉我,她刚师范毕业,正在一所县城当高中老师,总是加班到晚上十点。她时常感觉自己毫无希望,“内卷,迷茫,飘零”,直到她捡到一只流浪猫。一开始,她听妈妈的话不让猫上床,但猫很喜欢爬到她的枕头旁边睡觉,时间久了,和猫亲密无间的相处慢慢弥补了她和家人之间的疏远。后来,这只猫丢了,她开始关注宠物博主,她尤其喜欢看猫咪蹭主人头、撒娇的样子。

也许是出于对行业“纯洁性”的维护,大部分博主不愿意透露自己的收入,我只能通过他们的接单价格以及广告数量自行进行计算。他们确信自己值这些钱,并会向我证明这一点。

一门情感生意

刚步入玄关,我的脑袋就被一阵震耳欲聋的狗叫灌得生疼。先是一只肥硕的柯基冲来,努力把自己煤气罐一样的身体塞进我怀里,接着,冲来两只白色比熊,为争宠打成一团,与普通的傻狗没两样。你很难想象这几只狗构成的“柯铭”账号拥有1532万粉丝,它们的广告报价处于宠物赛道里最贵的那档。

“坐!”在北京通州五环外的一间别墅里,正为我倒茶的主人柯铭严肃喝令。四只狗立马端坐,屋子终于安静了。

自始至终,一只黄色的短腿田园犬一直待在远处没动,警惕地盯着我。这只狗叫“哈尼”,是组合里最红的那只。它并不好看,总是皱着眉,半眯双眼,嘴还带一点龅牙。主人说,它已经7岁了,成名的近4年里,它经常在街上被粉丝认出,这让这只智商颇高的狗越来越像个真正的明星,难以取悦。

柯铭是个四川男孩,今年26岁。最初花400元买下哈尼时,他并没想到它会这么受欢迎,他想,正是因为它的土使它独特,“如果我拍摄的是名贵品种,你把它扔到品种团体里大家就分不出来了。”为了配合这样的草根角色,柯铭花了很长时间练习给这只狗配音,在一次无意间破音后,他找到了一种奸邪、抓狂以至“癫狂”的感觉。

拍摄宠物的技术手段非常简单,柯铭给我演示,一旦你想让宠物看镜头,只要在手上拿吃的东西就行。真正的难度在别的地方,如何让观众感觉被感染。毕竟,仅仅呈现猫狗的可爱是不够的,观众需要被提供情绪价值。

短视频中,这个叫哈尼的土狗贪心、小心眼,总是把其他2只比熊与一只柯基犬耍得团团转。哈尼的角色定位是出身草根、倒霉、莫名乐观,却又总能在最终完成逆袭,这是粉丝情绪的最大公约数,也是主人长期从评论反馈中获取的结果。粉丝们说,他们就喜欢看哈尼“小人得志”的样子。

他发现,每当他将哈尼与这些标签建立联系,将人类行为与动物行为对应,笑声最多。一条被打上“柠檬精”“双标狗”“白莲花”标签的视频,获赞158万。柯铭常被行业邀请做分享,他最常分享的经验,是要为狗找到“人设”。人设这个词来源于动漫,人设的核心是叙事发生器,当它被植入到人物的空壳里,人物就能按照这些指令在不同环境做出不同的反应。

柯铭的四只听令坐齐的狗 苏里摄

当然,不同的狗对应不同的人设,满足不同的情绪。如果你是一个女性,养了一只凶猛的大型犬,“安全感”“独居女性”这样的标签会更容易引起共情。

青岛女孩“赫兹妈”养了一条德牧大狼狗,流量起初不温不火,直到她想出一条在一个深夜带着狼狗出门买夜宵的创意。她牵着大狼狗穿过幽黑的小巷,走到夜宵摊,狼狗全程处于戒备状态,尤其凶悍地盯着对面吃烧烤的一伙男子。这条视频获得一百多万的点赞。因为方向找得准,做博主的第三个月,她接到了第一单广告。

又有一次,晚上她遇到陌生人撬门,狗叫了几声,把人吓走了,她把这个过程拍下来,获得了大量点赞。许多孵号课程将她的视频当作案例分析,这被视为切中“时代情绪”,对应独居女性的需求痛点。

不过,让她生气的是,在带狗买夜宵的那条视频下,一条评论说:“中国这么安全,你在装什么?这类评论有很多,她决定忽视它们。

伴侣宠物也描述着爱情的危险性与它们的绝对忠诚。24岁的北京女孩Rina养了一只黑色无毛公猫,猫长得有点冷酷,在学服装设计时,她常打扮这只无毛猫,给它穿上定做的西装与衬衫,发到网上后,发现很受粉丝欢迎,她由此突发奇想——打造一个冷酷的拥有腹肌的“男友猫”。

现在,点开她的视频,你首先会认识两个角色:Rina,一个独居女性;CC,一个“霸总 ”型男友猫。Rina找来有腹肌的男性友人出镜,镜头在黑猫与腹肌男之间反复切换,她戏称这是一只“会变人”的猫。画面里,男友猫随叫随到,无尽宠爱,温柔又霸道,女性观众对这样的梗百听不厌。毕竟,猫咪再怎么玩“霸总”梗,也不会显得猥琐。

无毛猫CC 苏里摄

今年,Rina的猫接到了某品牌的钻戒广告,她给它穿上衬衫、西装,爪持钻戒盒,上演了一场求婚。这个品牌每年都在固定的几个月份投放一堆宠物博主,“我也不知道钻戒品牌为什么疯狂投宠物,可能觉得现在养宠物的人多?”

在当下的环境,宠物有时候是一种更安全的选择,“它的价值观不像(其他颜值博主)那么容易受到挑战。至少平台不容易对一个宠物限流量。”一家宠物MCN负责人泽昊说。

“我发现,用宠物可以排演人类世界的一切行为,但是它好像又对这些行为进行了净化。”那天,我对柯铭分享我的想法。

“你看你说话的时候,它看你的眼神是蔑视的。”柯铭突然提醒我,聊天时,他总是习惯性留意着他的宠物。我才发现哈尼正皱眉看着我。“汪汪!”哈尼吼叫了几声。

“有时候它觉得你在说它,它觉得烦得很,就会叫两声。”此刻它脸上烦躁的表情,就是一种素材,柯铭举起手机。

激萌斗兽场

今年,抖音平台上粉丝破千万的宠物博主的数量有21个,比去年新增了5个,不过,不少人已减少了更新。

面对被算法宠坏的粉丝,即使最勤奋、机灵的人,也会受困于创意的深渊。抖音每天有6000万条新视频在发布,同时赛跑,随着入局者的增多,公鸡、鹅、河豚或更意想不到的动物正在进入赛场。一个新博主得到关注靠的是一只瓦莱黑鼻羊,它体形巨大,破坏力惊人,常在家里横冲直撞,不是把豪宅的门撞破,就是把女主人撞骨折。

许多宠物博主都不愿意在镜头前露脸 苏里摄

柯铭不愿对我透露他的收入,今年他的广告数量明显低于往年。网红倚赖数据存活,即使是粉丝最多的博主,在后台数据面前也一样“裸奔”,宠物明星们的粉丝活跃度、增粉速度、视频完播率等数据皆被逐一列出,一旦近期观看数据变差,广告商便不来了。这让原来的“顶流”们尤为尴尬。

算法向来青睐新鲜感。柯铭记得,在他还是新人时,随便拍一条,都能收获几十万的点赞,这让他每日兴奋得无法入睡,坚持日更。近4年过去,当他掏空了创意,那双神秘的大手也悄然离去。

同样遭遇了流量滑坡的厦门蔡女士已不再挣扎,她刚走出抑郁症,决定接受“过气”的事实。她从2017年就开始拍摄她的美国短毛猫,最好的时候,随意更一条视频就有百万点赞,一出门参加活动,就有粉丝给她拉横幅。那时,她常与一个河南男生一起拍视频,他也养着一只美国短毛猫。三年前,短视频平台的“顶流”是美国短毛猫。

河南男生常把自己的这只公美短与一只母美短放在一起见面,炒CP,两个账号各自涨到了2000万粉丝。不过,到今年,这个品种已经过气,他们的视频也失去数据号召力。

今年最火的猫,是一种被定向培育而成的四肢极短的曼基康矮脚猫,以及一种周身都呈现圆润幼态的金渐层猫。这股流行风潮经历了从加菲到美短、布偶、英短到无毛猫的更替。

更早的时候,用户在网上吸猫,是不看品种的。那时,只要是一张好看的照片,人们就会转发。上海的80后博主kiki,从2016年开始在微博拍摄她的猫,通过表情包、头像、手机壁纸,照片在手机与手机之间疯传,她只需要把猫拍得可爱,就能获得大量转发。

现在像她这样的图片博主沉寂下来,“人们只看短视频,那种能一直看下去的有趣视频。”

今天的宠物想吸粉,得有情绪和性格。抖音数据分析师程颖说,现在想让狗火,首先要锁定一种特点,笨、油腻、喜新厌旧、渣男、黏人、宠妻,然后放大这些特点。由此类推,人与宠物的情感也是可以被塑造的。

蔡女士在今年发现了一大批“公司猫”账号,即公司聘用员工作为“主人”,将猫养在公司里,根据当下痛点,设计网友爱看的桥段。有个号把办公室房间布置成家里卧室的样子,让一个女生在里面养猫,账号挺成功,可是后来女主人突然换了个人,换人后,那只猫明显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精神状态也变差了,再后来,这个账号数据往下滑,再之后,账号就把名字改掉,消失了。

一只“少女猫”的衣橱 苏里摄

作为博主,蔡女士能辨别哪些桥段是被设计的,但粉丝并不一定拥有分辨能力,“有些行为你真的是觉得不对,但流量巨好,有个博主带猫去海边游泳,天哪,还给猫洗完澡拿塑料袋挂着晾干。”还有人把顶级食材端进宠物的饭盆,M9级牛排、龙虾混上牛鞭、猪肝、生鸡蛋、一个整的鹌鹑,让狗表演“吃播”,狗吃了满嘴的血。但为了拍摄效果,主人可能会提前饿它两天,一个医生告诉我。

宠物的拍摄正在变得越来越精致,拥有专业编剧以及拍摄技术的团队正在进场,甚至加入特效。在互联网用户总量已趋稳定后,各大平台的用户抢夺战愈加激烈,抖音在视频推荐逻辑上开始偏重其“完播率”,也就是要抓人眼球,但对一些博主而言这很困难,kiki说:“我以前拍视频,为了让猫看镜头,一个简单动作我可能要用逗猫棒甩10分钟,可想而知,拍摄那些明显不符合猫咪逻辑行为的内容得有多折腾。这对猫的情绪健康不利。”

还有一个办法,再买一只新的,就像影视公司招来新的演员。一个博主就靠买了一只今年流行的矮脚猫,与自己的柴犬组成CP,让账号起死回生。

至于试戏失败的宠物后来的去向,很难再为人所知。曾有粉丝怀疑,一个宠物博主晒出的仓鼠其实一直在换,因为旧的被折腾死了,反正仓鼠都长得差不多。但也正因为长相差不多,网友的质疑未能确认。

为了不要“坐以待毙”,蔡女士也做了一些勉强尝试,比如,为一只猫准备夸张的生日惊喜,把心不在焉的猫抓到蛋糕前,拍成视频。流量努力扑腾几晚,点赞数最终只停在1万多的位置。这是个不及格的分数,“生日年年都在过,粉丝也会疲倦吧。”

做博主久了,蔡女士感觉,身边的博主或多或少都有一点“精神不大正常”,跟博主朋友聊天,都心照不宣,“不聊工作,不想影响心情。”

“去年我非常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我花了这么多时间、精力做的这个事情到底对不对。你所有的精神、精力都集中在数据和粉丝反馈上了。”

过去,这群喜欢早上9点睡、下午5点起的御宅一族,因为作息、爱好的高度一致,很快混熟,每天通宵打语音,“很快乐”。既然他们各自在现实生活里也很难交到朋友,几个人一合计,不想再打语音,干脆搬到一个城市的同一个小区住,顺便拍猫咪见面视频,粉丝喜欢这些桥段。那也是美国短毛猫博主流量最好的时候。

流量下降后,博主也纷纷搬走,蔡女士又变回一个人,感觉寂寞。她又养了一只猫,现在她有六只猫了。

与猫狗独居

不管宠物账号经营得如何,猫狗一买,就不能脱手了。但过多的宠物是否会侵入一个人的私人生活?这么想的时候,我正坐在北京东五环外的公寓,这里有7只猫、4条狗,我为操持这么大一间动物园的主人感觉忧愁。

一进门,我就被动物们警惕的目光与它们的家具包围了,整个客厅几乎被猫砂盆、猫窝、猫粮填满,客厅左面是一个堆满了许多拍摄用的人造绿植、猫咪服装的阳光房,狗则独占一个单独的房间。

一只胆大的布偶猫率先向我走来,它漂亮的毛发像熊一样蓬松地炸开,我伸出手,却摸到一些缠结成团的毛块。我走进卧室,一只幼年雪纳瑞正在笼子里狂吠,它刚拉了一泡屎,另一只大型幼犬则在床边的地上尿了。有两只猫从被子里探头看我,床上有一截狗啃剩的骨头。

Rina布置的阳光房 苏里摄

Rina是个看上去不苟言笑的24岁女孩,只穿黑白灰色的衣服,但爱给她的猫买彩色蕾丝纱裙。她拥有379万粉丝,刚刚挤进抖音宠物博主粉丝量的前一百。

她疲惫地告诉我,她正在努力赚更多钱,这样就能请人帮忙打理,“一切的烦恼,都是现在赚得不够多。”她的大型捷克狼犬是拆家能手,但自从她上个月花数千元送它去了宠物学校,狗回来以后变得非常乖。她意识到,眼下琐细的麻烦都是日后钱能解决的。

Rina不喜欢与人过多社交,她总觉得同龄人“心眼太多”。曾有一任男朋友,在与她交往一年后,“非常善意”地问,结婚后可否送走一两只猫,她当天就提出分手,“交往初期,我就叮嘱过他,我的底线就是宠物。”分手后,她哭了两个小时就恢复了。

父母在她小时候就离了婚,这使得她早早独立,还没成年就开始学着挣钱。18岁时,她用自己的钱买了一只猫。在它的陪伴下,她度过了大部分孤独或痛苦的时光,这比她的任何一段关系都要紧密。

她只将脆弱袒露给她的猫。每当她感觉劳累、难过,就会放声大哭,那只叫CC的黑色无毛猫就会过来抱她,把整个胸口都贴在她脑门上。是的,就是那只“霸总男友”。

“我养宠物,我能确定它这辈子只爱我一个。从前你会感觉,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不结婚不生孩子,你来了走了都没有人在意。但是现在如果你没了的话,你的宠物就没有人管了。这种被需要的感觉会给我一种安全感。”Rina说。

我跟CC打了个照面,它老远就轻柔地朝我叫,伸头让我摸它。它看起来比视频里要瘦小,身子烫烫的,是无毛猫特有的与人类皮肤相近的手感。但对于Rina交往过的男性,它就不太友好了,尤其是那个建议她送走一只猫的前男友,“其实我前男友对我很好,他只是不太喜欢猫。他虽然不喜欢,但他还是会摸摸CC,CC可能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抗拒,我前男友只要把手伸过去,CC就会啪地打掉,非常凶。”

Rina说,CC唯独对一个男生很好,但男生对猫严重过敏。只要周围有猫毛,就会不停地打喷嚏,身上会变红。上周,他来过一次她家,提前吃了一颗过敏药,戴着口罩,待了半个小时,她催他离开好几次,他不肯,直到实在撑不住,“他从来没有说过我家猫多或者说我们家乱,其实他有洁癖。”

这是少有的让她欣赏的男性,但他是南方人,她是北方人,生活习惯不一样。她觉得应该相处不来,她不想凑合。现在男孩已经去日本读博了。

“我只是觉得,动物跟人没有太大的区别。”Rina说。谈话结束了,我起身离开,我发现自己已经适应了这里,鼻间的猫尿味也消失了。

只要说“亲亲”,CC就会立马跑过来蹭你的脸 苏里摄

这是一个有点可怕的循环,我说不上这是坏事还是好事。我又接触了几个宠物博主,我发现,当你长时间地与宠物待在一起,你会感觉痛苦被抚平,接下来,你会花越来越长的时间注视宠物。习惯了宠物的世界,人的世界就变得没有意思,就像习惯了简单,就会排斥复杂。

C女士与三条狗一起居住在成都,拥有839万粉丝。15岁时,她一个人离开内蒙老家,去沈阳做模特,最穷的时候,电饭煲里的饭黑了,她就把发霉的地方剥掉吃。后来,她开始做短视频网红,又反复经历着搭档的背叛,伤心时,她就拍家里的狗玩,没想到红了。

赚到了钱,这只是快乐的一部分,她的人生从未得到过如此多的正向反馈,人们总是夸她,夸她的狗,狗可爱了,人们连带着对她也宽容起来。

“我现在26岁,已经不喜欢跟人类交流了。一旦什么类型的人你都交流过,就会对人类的多样性产生一个认知。”刚做宠物博主时,她只有1条狗,每过一年,又买一条。

她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妈,这次狗总不会背叛我了吧。我的狗就是我的。”

无法负荷的爱

我必须承认,我也是宠物视频的成瘾者。逐渐不满足于只在网上吸宠后,我买了只狗,一万七。与斥巨资买名牌包的心情类似,我忐忑又喜悦地捧着它回家。

豆柴,一种新培育的袖珍柴犬,比标准柴犬看起来更可爱,抱在怀里像个婴儿。宠物与包的逻辑类似,越好看,越昂贵。路过商场橱窗的时候,我的眼睛一亮,它在对我微笑。

我所喜爱的犬种也是被流行所塑造的。少年时,我喜欢萨摩耶,接着是哈士奇,再接着是柯基,如今我喜欢柴犬。我最早是从表情包中认识日本柴犬,随后我关注了一个热门表情包的主人小钰。在她的视频里,柴犬简直是一只会微笑的毛绒玩具。

算法为我推荐了越来越多的柴犬博主,我几乎要迷失在微笑的眩晕里,想养一只柴犬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在北京,我独自生活,工作中,我常感觉失败,进入亲密关系,失败更多,我想被安抚。

苏里摄

现在我为我的鲁莽忏悔。到家后,它咬坏家具,在地毯上拉屎,并漠视我根据驯狗手册建立的一切规则。我身心俱疲,每当我结束工作回家,迎向我的不是一只快乐礼花,而是屎尿、咬碎的家具。

更糟糕的是,狗突然进入换毛期,加上挑食,原本使得我冲动付款的那张肥嘟嘟的圆脸瘦了一圈,甜蜜笑变成了怪笑。

“我也很抱歉。”小钰在电话中对我说,她现在不得不时常告诫那些想冲动买狗的粉丝,不是每只柴犬性格都像她的狗一样。

“柴犬,皮肤病、冷漠、肠胃差,还爱咬人。博主都把柴犬拍得很可爱,但我们这里接到的都是咬人的。”杭州宠物医生张旭告诉我。

“我刚买了一只豆柴。”我很不好意思地说。

张旭沉默了一会儿,提醒我,豆柴被繁育得太小,容易有髌骨脱位的遗传病。不久后,我的狗果然出现了这个问题。一次手术近一万,它这一生都要在膝盖滑脱的风险中生存。我惊呆了,在购买前,我在网上观看的所有豆柴视频,无人提到这点。

心脏病、脊髓空洞症、癫痫、脑炎,医生张旭长期目睹着宠物的绝望与惨叫,许多致病基因本该被淘汰,却在纯种繁育中被进一步固定。然而,正是在今天的社交媒体上,纯种猫狗得到了最好的传播。宠物博主没必要将纯种猫狗的遗传病向人坦诚相告。

“今年流行的矮脚猫,全身都是病。网红狗猫唯一的目的就是出照片好看。”张旭说。在算法的驱动下,视频里的宠物正在变得越来越袖珍,脸越来越圆,圆耳朵,短尾巴,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婴儿。

“俄罗斯、日本、美国的繁育专家繁育出了新奇品种,比如把腿搞得很短,就开始炒作,然后国人把种猫引进,先繁殖储备几十个,再开始炒作说猫听话、聪明,有精灵一样的眼睛,一个几万地往外卖。”张旭说。

“纯种猫狗,本身就是个通过媒介生造出来的市场。”从2016年开始经营宠物电商的居一对我说,社交媒体的助推正在让越来越多的人“非理性购物”,“忽然间大家都开始要养英短,忽然间又都开始要养布偶......狗的市场也是如此。”

在他看来,宠物经济从头到尾只是一种“情感经济”,就像人总是会被鼓动着买自己并不需要的化妆品一样,“对宠物好”的本质 ,是人想对自己好。

“宠物市场完全是因为城市化带来的,毕竟90年代末我们养狗还是养在院子里的。城市化只是带来很多别的国家都出现过的事实——单身率、老龄化、不生小孩、人和人之间的区隔。”居一对我说道,“今天的大学生为什么喜欢救助流浪动物?因为刚进社会是你最孤独,压力最大,最需要宠物的时候。”

他对我分享了猫粮销售数据,“我们长期售卖的国内最低端的粮以及最高端的粮,人群第一占比都是上海,第二是深圳,第三是北京。也就是说,养宠物的人依然主要分布在这几大城市。你真要回到老家,你可能不需要或者爸妈不会让你养宠物。”

需求的另一面是,在城市,越来越多的品种猫正被遗弃街头。上海领养之家的义工告诉我,“你明显能感觉到,社交媒体上什么猫火,过两年,你就会一直救到这种猫。前五年流行蓝猫,我们就一直救到蓝猫,蓝猫之前还有一波加菲。今年,矮脚猫已经救到两只了,都是生了病,被别人扔出来的,传腹、感冒、瘫痪,全都有,我估计就是买猫太冲动了。看到人家养很可爱对不对?一生病,妈啊,看病的钱比买一只猫还要贵,就扔出来了。”

2012年,上海领养之家开始做救助,每年救一两百只猫,现在每年要救三四百只。许多爱心救助机构不堪重负地倒闭了,但依然有路人将家猫遗弃在救助点,就像人将孩子遗弃在福利院。

为了了解猫在城市流浪的生活,9月,我跟着北京南植流浪猫救助组织做了一次投喂。我们拖着猫粮袋,在烈日、蚊虫萦绕下走了3个小时,没有见到一只品种猫,志愿者告诉我,被遗弃的品种猫狗几乎无法在野外存活,它们不会捕食,身体孱弱,还容易被有领地意识的流浪猫咬死。除非人来施救,它们寿命极短。

摄影师为流浪猫拍摄写真 苏里摄

流浪田园猫的领养也在变得越来越困难。为了控制园内种群数量,这个小队数年来耗费大量人力为流浪猫做绝育,但不敌总有新猫被扔出来。为了提高领养率,他们常请志愿摄影师为这里的猫拍摄唯美的写真照,精修后,发到微博上,游说网友转发。两个月过去了,志愿者高兴地告诉我,被领养了一只。

填不满的黑洞

“后来有一天我就想通了,”上海博主kiki的语气变得轻松。她不再以博主为主业。在流量下降,并因长期的足不出户而经历很长一段时间的抑郁情绪后,她今年开始做一份普通的文职工作。她说,丈夫的工资足以支付家庭花销。这份工作离家近,5点下班,她能早点回家陪上幼儿园的儿子和猫咪。

“你们以后可能会发现我更新变少,但其实我只是放下了手机,在更加沉浸式地吸猫和带孩子。每天早上,3只猫会轮流对我道早安,像在做一个仪式。过去,我睁开眼会立马找手机拍下来,这个起身的动作有时会打断小猫的兴致。现在不会了。”kiki说。

听了这么多宠物的故事,我有点难过。人类的情感需求像一个无法被填满的黑洞,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宠物明星在诞生,它们就像五光十色的燃料,源源不断地投喂着这个贪婪的熔炉。

今年,一只网红柯基因被蛇咬而猝然离世,一条“摇钱树死了伤心吧”的热评曾让博主陷入情绪崩溃。不过,就在一个月后,这个账号开始拍摄家里的另一条柯基。新的柯基有点对眼,拥有没心没肺的神情,主人拍摄它如何调皮捣蛋,并在捣蛋后露出“傻笑”。它是那只死去柯基的儿子。

当我与柯铭一起遛着他的四条狗,走在秋天的北京街头时,我问起他关于归属感的话题。去年,柯铭离开武汉,搬来北京,见到了更多“更优秀更淡定的人”,但这个带给他激情的城市没有给他归属感。作为粉丝最多的宠物博主之一,生活的改善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变化。

他极少与父母联系。他们离异后重组了家庭,把年幼的儿子交给奶奶。上大学时,柯铭选择了自己并不了解的建筑专业,这是母亲的想法——继父做包工头,母亲认为这能赚钱。到了交学费时,父母都迟疑了,他们都被各自的新家庭所牵制。柯铭便自己找教育局办了助学贷款,“后来他们又准备给我学费的时候,我已经不要了。”他做过一切能找到的日结工作,微商、驻唱歌手、服务员、客服。生活费断掉时,他就找同学借200块,结了工资还掉。

真实生活里的柯铭并没有那么自信,一口悦耳的音调透露了他的声乐功底。他喜欢唱歌,打工驻唱时,被音乐公司发现,还短暂地当过练习生、参加过快男。起初,他在抖音上发自己唱歌的视频,唱歌没火,但他驯狗的视频被朋友拍下来,发上网,火了。他立刻抓住了眼前的机遇。4年里,除了奶奶去世的那一个月,他从未对这份工作有所怠慢。他渴望出人头地,证明自己。至于音乐,他早就没敢再想。

我谈到狗的寿命,他露出迷茫的神情,“要是哪天我的狗走了,我都不知道我的家该在哪,可能会觉得活着都没啥意思了。因为它们就是我全部的生活。”

柯铭与他的家庭成员们 苏里摄

他每天与他的短腿狗们同睡,“如果我有一天不跟哈尼一起睡,它会气死的。”

他说:“哈尼之所以能够这么愿意配合拍摄,可能是我在开始拍短视频之前与它四年的相处培养来的。我熟悉它的一切性格、习惯,我已经完全了解它有什么地方会出彩。”

粉丝不会知道这些视频背后令人心酸的部分。他们执意相信视频呈现的童话,并总是想要报以回馈。曾有一个粉丝强烈要求寄礼物给哈尼玩,等寄到了,柯铭发现,那是一套儿童玩的奥特曼卡牌。患白血病的少女躺在病床上,兴致勃勃地对家人讲哈尼的故事,母亲给柯铭发来私信,说这让她忍不住流泪。粉丝记得每一只狗的生日、头顶的花纹、喜好、饭量、睡觉的时间。

还有个博主,有一千多万粉丝,他的猫叫尿尿,不知怎么被同栋小区的粉丝认出,从某一天开始,每天都有人在他家门口的鞋子里放玩具、手办、花露水,附上的一封信里写,怕猫被蚊子咬。他猜测那是个孩子。

这个博主过去一直被柯铭视为创意与技术上学习的目标,他的账号简介叫“世界在下沉,尿尿在狂欢”。不过,眼下他已经很难重新“狂欢”起来。因为情绪抑郁,他很久没有更新,生活仿若隐居,但在网络上,每天都有人在账号下问起他和他的猫,依然有抑郁的年轻人给他发来大篇的私信,说看了小猫的视频后,他们久违地笑出声来。

总有人执意相信,宠物视频的那头,住着一个极乐园。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采访对象为化名。

(受文中采访的上海救助之家与北京植物园TNR流浪猫救助组织所托,有意领养猫狗或参与志愿救助的,请联系他们。)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 (ID:GQREPORT),作者:刘楚楚,编辑:李纯,摄影: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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